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短篇連載] 我媽是如何遇見我爸的 (2/3)

講一個五十多年前,我媽因為颱風而沒辦法洗澡的故事,短篇小說共三篇,此文曾獲得第十三屆林語堂文學獎首獎,收錄在《上班的路上都誠心祝禱乾脆車禍好了》。

我媽是如何遇見我爸的


2

我媽第二次遇見我爸,是在幾年後,在某個颱風之後。那颱風叫什麼,她忘了,並不是氣象史上有名的強颱,只是一個普通颱風。

雖然普通,但對我媽小時候所住的漁村,就沒那麼普通。

我媽住在木造土牆的平房裡,颱風來的時候,會透風,會漏水,但就算這樣又怎樣,大家都沒在煩惱,只要門窗關好,臉盆鐵鍋擺好,就能歪七扭八繼續睡。

到了天亮才驚覺,浴室被吹走了。

那間可憐的浴室,並不在室內,是平房外加蓋的小鐵皮屋。實際上,是我外公自行將鐵皮用鐵絲綁在柱子上,非常簡陋。

原本我外公想要去海邊找看看,看能不能找回來,或者再撿幾片,把小鐵皮屋搭回來,但是我大阿姨和二阿姨極力反對,終於讓我外公打消念頭,還讓一毛不拔的外婆,從標會抽錢出來,用來蓋新浴室。

沒有浴室的日子,就在屋子裡洗,用簾子遮住,用盆子裝水,用毛巾擦拭身體。我媽擦得很快,洗澡跟換衣服差不多快,因此她覺得身體老是有點氣味,若有若無,陰魂不散。為了減少汗臭,我媽就盡其所能不流汗,能坐就不站,能走就不跑,能吹風就不曬日頭。

偏偏那陣子,外婆要她幫忙跑到各處人家,收會錢。而在拜訪的過程中,有個女人,很不同,因為她跟村子裡的其他人比起來,穿得太漂亮,不僅化妝,擦口紅,連頭髮都染成酒紅色。我外婆最討厭這種女的,她因為自己都穿舊衣,連帶認為就是要穿得舊舊破破的,才有純正的心,才是善良的人。

「穿那款衫的女人,背後都偷來偷去,做黑的。」我外婆一口咬定,「心肝都是黑的。」

但她卻對國小六年級的我媽很客氣,很親切,說暫時手上沒錢,正在調,會錢可能要稍微晚幾天送到。那個女人跪坐在榻榻米上,以端莊姿態,向我媽跪拜致歉。我媽非常慌亂,一來她沒被人拜過,而且還是大人,二來她怕體味被聞到,趕緊向後跳開。

但在過程中,反倒是我媽聞到對方身上的氣味,有一股奇異的香味,她出門走遠了才驚覺,是香水味。

那是她第一次聞到。香水在我媽的世界,是神祕的寶物,之前只聽同學說過,同學大概是從小說裡讀來或是電影裡看來的,大家都沒看過,沒聞過。那天以前,她還以為香水會像拜拜用的香。

所以在回去路上,她邊走邊笑,雖然沒收到錢,晚上會被我外婆唸啊唸,但她發現世界上有個能蓋過身上臭氣的好東西,香水。

回家後我媽向我外公討香水,結果我外公聽不懂,叫她去煩我外婆。不過當然,外婆絕對不可能花這種錢,再講就打,沒有第二句。就連她的兩個姊姊也搖頭,說她想太多,還說有毒,小孩子不能噴香水,太危險。

不過到了隔天下午,事情有了轉機。我媽那陣子,放學後不會直接回家,因為回家會跟兩個弟弟打架,而打架會流汗,流汗會臭,所以下午的時候,她會躲到海邊的水晶宮。

水晶宮就在沙灘上,靠近樹林,像是個小帳棚,事實上不過是幾片蓋在沙灘上的鐵皮,而且那些鐵皮的前身,就是我媽他們家的浴室,颱風一吹,變成沙灘上的水晶宮。

那天我媽穿過樹林,抵達秘密地點前,發現,竟然有人截足先登。

就是我爸。

過了幾年,我爸不再是小光頭,而且高出我媽一截,但我媽很會認人,大老遠就認出他,想起他害她偷吃的事,還有點氣。於是我媽躲在樹蔭下,壓低身體,一步步靠近,觀察我爸這個不良分子,到底在幹嘛。

我爸那時趴在沙地上,鐵皮帳篷下,手中拿著筆,書包就是書桌,到處都是信紙,根據我媽的觀察,那些信不是正常的信,她認為我爸在寫情書,而且寫了六七封的情書,被抓到要記大過。

而我媽那時候,猜測我爸寫的六七封,都是給某一位心儀的對象,唯一的靈魂伴侶。我媽看他寫得如此認真,當下認定他雖然是個壞學生,但至少也是個用情至深的可憐人。當然,根據現今對我爸的認識,反推當時的他,百分之百是寫給六七個不同的女生。

而我媽還發覺一個東西,一股氣味,香水味。

我爸寫情書的時候,會先咬筆,看海,我媽也望過去,才知道他看的是小小的輪船。我爸思考一段時間,靈感來了,便一鼓作氣,提筆直書把信紙寫滿,完成後,裝進信封前,還會往紙上灑香水。

我媽一嗅到那氣味,玫瑰花,立刻認出,就是那個女人的香水。然而,一個男孩手邊為何會有香水,我媽當時並未多想,因為她滿腦子都是香水,香水,香水,一直在想如何拿到手,怎樣才能拿到那瓶方形的,透明的,雅致的香水。

我媽想不到,於是她像是叼了魚的貓,拿了就跑。

她不敢回頭,抓著書包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雖然渾身都是討厭的汗,但她不必擔心汗水的臭味,因為她有香水。

回到家,站在庭院裡,確定沒有追兵,我媽便輕輕旋轉打開瓶蓋,就瓶蓋內側,微微一吸,玫瑰香鑽進鼻孔裡,她暈了,用手指沾香水,繽紛泡泡瀰漫四周,豬舍變成綻放薔薇的花圃,公雞變成會唱歌的青鳥,而一頭亂髮的粗野少女,搖身一變,變成拖著長裙擺的小公主。

「什麼味,這麼臭!」

我外婆隔著牆壁從屋內大罵,她鼻子靈,比狗還靈,而且顯然很不習慣香水味,還以為我的兩個舅舅又在胡搞亂搞,「臭死人!你們兩個出來,又在玩牛屎,是不是?」他們否認,她只好改說,「還是阿麗?」

我媽嚇得跑去公廁洗手,她一邊洗,一邊抖。香水不能帶回家,家裡藏不住祕密。她躲進廁所裡,拿出玻璃瓶,站著,站著,什麼事也不做,有人敲門也不開,一直到夕陽入海,肚子叫了,她才依依不捨,把香水藏在廁所水泥牆的牆頭上。那陣子下課後,就到公廁裡,墊腳尖,伸長手,摸摸瓶子,站在骯髒的馬桶旁,聞一聞瓶蓋內側的香味,感動流淚。

有一次風雨過後,公廁裡竟然散發濃烈的花香,維持了三天三夜,村民還傳聞是媽祖婆的神蹟。

後來那個擦香水的女人不見了,跑路了,同時倒了好幾個標會。我大阿姨哭得很慘,她有加其中一個。而我外婆夥同村民在大廟前喝酒,斬雞頭立誓,舉刀的是我外婆,她對神明起誓,不共戴天之仇,終生不忘。

「如再相見,必有一人,當如此雞!」我外婆霸氣沖天。

所以很合理的,我爸雖然常常東聊西講,但從不透漏童年往事,不講他跟我媽同村,不講他搬過家,更不會爆料他的媽媽就是那位擦香水的女人。他只說過去很窮,很無聊,沒什麼好說,以前我不知道他在閉俗什麼,現在想想,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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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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