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10分鐘故事] 為什麼預約的那個美女沒來

(编辑过)
一個阿多仔出現在公寓二樓的神明廳,而拋下原本來請教的問題,臨時換了一題。及短篇小說,收錄在《即使有點晚了還是拖拖拉拉不想睡覺》。

為什麼預約的那個美女沒來


1

蠟燭點燃後,就算是正式開始了。

「拜請王母娘娘,來喔,拜。」

歐巴桑這麼說,並且彎腰一拜。

然而今天的信徒跟著沒有拜,這個信徒顯然不太清楚規矩,他是一個金髮碧眼的阿多仔,一臉疑惑地看著神明廳上的神明畫像,歐巴桑吱了他幾聲,這個男人才恍然大悟,模仿她的動作躬身一拜。

他們在拜我。

我是個請王母娘娘的乩身,盤腿坐在蓮花軟墊上。我是演的,要說的話,都是事先從劇本背出來的。我用模糊的高音說話,有點像是歌仔戲的花旦腔,「來者何人?所為何事?」

「娘娘問你是誰,要來幹嘛?」歐巴桑幫我溝通。

「我要問一個問題,就是……」阿多仔說第一句就被打斷。

「等一下,等一下喔,你要有禮貌,先跟王母娘娘稟報你是誰,來,跟我唸,弟子、弟子克里,弟子克里斯多福‧克勞德。」歐巴桑卡了幾次,「今日專程訪鑾,誠心懇請王母娘娘開解疑難,指點迷津。」

阿多仔站著發呆,還在狀況外。

「你,發呆喔,跟著唸啊。」

「不好意思,他?」阿多仔用眼角瞄著我,眼神懷疑,彷彿我演技太遜,「王母娘娘?他是男人,他還有這個……」他摸過嘴唇上緣,指鬍子,我今天一忙忘了刮鬍子。

「不能沒有禮貌!」歐巴桑斥責。

「而且,他這麼……」他用嘴巴吸氣,鼓起胖子臉。

歐巴桑替我打抱不平,用大蒲扇拍向阿多仔的後腦勺,啪。

挨了那一下後,阿多仔就乖乖聽話,歐巴桑唸一句,他便跟著唸一句,雖然唸得不七不八,大約就是關於他的姓名,父母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和居住地址(這幾句話卡來卡去大概卡了五分鐘)。總之,這個臉頰爬滿鬍鬚的大個子今年三十二歲,從西班牙來的,巴塞隆納人,高中畢業後去日本工作,幾年前來台灣教英語,現在住板橋,今晚來我們如鳳宮參拜王母娘娘,來問事。

如鳳宮說得好聽,其實是個公寓二樓的小房間,八仙桌,紅桃燈,加上簡樸又誇張的宗教性裝潢,隔音不太好,頻頻聽到電音舞曲,來自樓下生意興隆的洗車打蠟店。

「啓稟王母娘娘。」歐巴桑說,「信者來拜,是想請教婚姻大事。」

我還沒回應時,他卻插嘴。

「等一等,我要改。」

我們看向他。

「婚姻不要,不要問婚姻,那是我朋友想問的,我可以改變問題嗎?」

「改什麼問題?」歐巴桑立刻搖頭,「不可以。」

「為什麼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改來改去,對神明不尊重。」

「連問都還沒問,不能,為什麼?」阿多仔露出質疑的眼神,「難道問別的問題,她就不懂嗎?」

「黑白講,不准再這樣,這裡有順序,有規矩,沒有這種事情,不能亂來就是不能,神明界辦事情有一套工作流程,一二三四五就是一二三四五,不能五四三二一……」

「好,講順序,如果臨時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沒有這種,你以為重要的事情,從神明的角度來看,不一定真的有這麼重要……」

他們講來講去,口氣越來越差。阿多仔說他聽不懂,歐巴桑越解釋卻越緊張,越緊張講得就越有漏洞。沒辦法,我們這行最怕脫稿演出。

唉,我的腿麻了,頭昏腦脹,肚子餓,晚餐還沒吃,加上今晚空氣悶熱,電風扇卻壞掉,在這種情況下卻遇到這個打算隨意發問的阿多仔,還有更糟的狀況嗎。我套著厚重古裝(這套服裝是演歌仔戲的花旦穿著,藍色長衫配上白色水袖),衣服底下都是汗,差一點就伸手拿起小茶杯來喝,拿起水蜜桃來啃。看來,我要來打破現狀。

我咳了兩聲,他們看過來。

「結伴雙人,為何欠一?」

歐巴桑還恍神一下,然後才接著說。

「娘娘是想問你,原本預定來兩個人,那個女生咧,怎麼沒來?」

「蒂蒂嗎?蒂蒂車禍,在醫院,睡著了。」阿多仔比了一個睡覺側躺的動作,「現在,要花錢。」他用手刀切了幾下頭部,「醫生要這樣,要花很多很多錢,我來這裡就是想問,就一個問題而已,妳卻不讓我問。」

我比了一個請的手勢,歐巴桑也了一個一樣的動作。

「我在找東西,她的這個東西放在哪?」

什麼東西,他不會講,比了一個動作,攤開手掌,另一隻手握拳捶落在手掌上。歐巴桑搖頭,看不懂,我倒是立刻猜出來。

「圖章印鑑。」

我說完以後,歐巴桑還是一臉問號。

「郵局的印仔啦。」



2

我的工作看似輕鬆,盤著腿說幾句話就好,但要說什麼,卻不容易。

一般來說,我們的客戶會打電話來預約,無論如何我都會請對方等待一兩個禮拜,電話上是講客人排隊太多,實際上才沒這回事,是因為我要根據對方給我的基本資料,身家調查一下。調查方法是我在大學時期訓練出來的,當時為了認識心儀的對象,實際接觸太難,我只好用虛擬的辦法,上網搜尋,搜尋各大論壇、社群網站、交友網站,鉅細靡遺,甚至加入對方有玩的遊戲,加入遊戲公會,甚至偽裝成她的隊友,就為了能問出一句對方喜歡吃的蛋糕種類。

這次的客戶是蒂蒂,是個網美,其實是個男兒身,這也不算什麼秘密。

克里斯多福倒是秘密很多,首先他是蒂蒂的秘密情人,但根據我們私底下調查,他同時擁有多名情人,有肉體有視訊,有男有女,遍佈世界各地。

網友打賞蒂蒂,蒂蒂供養渣男,或許蒂蒂也隱約察覺到問題,所以想結婚登記求個正式關係,但又怕嫁錯郎而萬劫不復,所以深夜來電,預約問事,問她的終身大事。

我用了兩個禮拜調查,為此不僅複習生疏的英文,連西班牙語也學了一些,總算把那個渣男摸透,然後選定時辰,一五一十跟王母娘娘稟報,然後詢問娘娘是否同意他們結婚。擲筊的結果是,無杯,無杯,連續五個無杯。

「什麼意思?」早餐店的歐巴桑問我,「神明不喜歡這種現代的婚姻?」

「才不是,上次公投前有問過,娘娘支持同志婚姻喔。」

「那這麼多無杯是怎樣?」

「我再想想。」

昨晚我寫好劇本,隔天中午吃厚片吐司的時候,拿給歐巴桑。歐巴桑的正職是在早餐店幫忙,有案子的時候,我請她做桌頭,替乩身傳話,大致上就是照劇本唸,唸一次賺得比她在早餐店一個禮拜還多,但她對此始終深感惶恐,每次我都得千拜託萬拜託,還說是神明指定才能說服她來幫忙。今天下午她又緊張起來,說她晚上不能來,為了說服她,我晚餐來不及吃,叫了外送,結果出餐晚了一小時而外送員又迷路大遲到。

戲服底下,手機在震動,我立刻掛掉,大概是外送員吧,我心愛的義大利麵說不定已經到了。

「對,那個東西,哪裡?」阿多仔是問女友的存摺印鑑,「在板橋嗎?」

我瞇起眼睛。

「此言差矣。」

「娘娘說,不對。」

「那在台北嗎?」

「此亦不中。」

「娘娘說還是不對。」

「都不對,那是哪裡,妳說還有哪裡?」

面對阿多仔的問題,我沒有回應,這種情況專業的做法就是,閉上眼睛。歐巴桑見狀扳起臉,警告客人,說他態度要好,事情才能問出來。阿多仔只好閉上嘴,聳聳肩,接過大蒲扇,按照指示替我搖扇搧風。

搧風是涼快了一點,但我餓得頭暈,搖頭晃腦,腦袋高速轉動,怎樣還是想不出來那個印章會在哪。

昏頭轉向之際,我隨口吟唱四句聯,這是我以前在戲劇演出時唱過的。

「神說什麼?」阿多仔興奮說,「東西找到了嗎?」

這下換歐巴桑傻眼了。

「娘娘說,娘娘說……」歐巴桑嘆了一口氣,吸了一口氣,說,「她的意思是,你應該跟蒂蒂一起回台東,去蒂蒂的老家,在她爸媽面前,跪下來,請求原諒……」

這是劇本,歐巴桑照劇本唸台詞。

「什麼,台東,那個東西在台東嗎?」

「我還沒講完,你要跪下來,請求原諒,如果她爸媽願意接受,那事情就能圓滿,如果不能接受……」

「我不懂,妳說什麼,我都聽不懂。」

「我還沒講完,如果她爸媽不能接受,你們也不能放棄,要愛護彼此,傾聽心聲,化成雙蝴蝶,一同飛向另一個沒有拘束的世界。」歐巴桑吐大氣,終於唸完。

我們不曉得阿多仔到底有沒有聽進去,總之,他突然變了臉,面紅耳赤,激動起身,蒲扇摔在地上,還踢倒椅子,大罵我們騙子,要騙錢,只會滿口謊言,他還講很多西班牙語,我盡全力聽了,只能聽得懂mierda和muerte,意思是狗屎和死亡。

我咳了兩聲。

「你會有報應,神明生氣了。」實際上生氣的是歐巴桑,「快點道歉,否則馬上就有報應。」

他邊罵邊離去,而且一點也沒有要付香油錢的意思。要開門的時候,門鈴聲大作,連續按了十秒鐘,還伴隨著踢鐵門的聲響,這讓阿多仔嚇了一大跳,瞬間縮回手。

「你們打給警察!」還有西班牙語的髒話。

他衝向另一個房間,拉開窗戶,大概是想跳窗離開,卻發現有盆栽跟外掛鐵窗,於是邊罵邊跑向廚房,很聰明,廚房由於是外推加蓋的半違建,所以沒有安裝鐵窗,他就從那裡開窗往下跳,二樓而已沒什麼高度,底下還停了一排機車,所以他很幸運沒摔傷,但倒楣的是,他把整排機車壓倒,而車主在旁邊抽菸,把他扭送警察局。

「義大利麵!」門外的人大叫,「開門啊,義大利麵!」


3

後來的事,我也是看早餐店的報紙才知道的,網紅慘遭謀殺,屍體藏在冰箱,嫌疑犯是外籍未婚夫,根據記者的報導,犯案動機是金錢糾紛。

「才不是咧,記者黑白寫,是因為那個阿多仔不想要結婚。」這是歐巴桑說的,她對這則報導很有意見,「報紙印這張相片,也太英俊了,本人才沒這麼帥。」

「結個婚,壓力有這麼大?」

「你沒結過,所以不知道。」歐巴桑把我的巧克力厚片吐司端上來,還好心幫我拿了木叉跟紅色衛生紙,「我們老闆當初被逼婚,心一狠,拋下這家早餐店,他寧可什麼財產都不要,就是不要跟我結婚,你說過不過分?」

我吸了一口大冰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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