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8分鐘故事] 泥洞

一個男子酒醉後,從沙發上起身,家中亂七八糟,打給他的電話、傳給他的訊息怎麼那麼多,極短篇小說,收錄在《即使有點晚了還是拖拖拉拉不想睡覺》。

泥洞



早上醒來,我躺在沙發上,衣服沒換,腳上的鞋子沒脫。

「鞋子,看,我還穿著鞋子,你們這群廢物。」我提高聲音,「竟然沒人幫本大爺脫靴,欸,廢物,廢渣,廢五金,聾了啊沒聽見?」

嗯,沒人回應,看來那群人沒睡在我家,很好,至少不用看到他們的醜樣,不用聞到他們的臭味,也不用替他們煩惱錢的事情,很好,實在是太好了,大概躲債去南部了,消失吧,別再讓我看見最好,可是……可是,我的脖子硬得要命,我為什麼不是睡在床上,到底喝了多少,頭好痛,來自腦袋裡的痛,像有一隻蒼蠅在大腦的縫隙裡振動翅膀,嗡嗡嗡,我要喝點什麼,奇怪,怎麼沒人來幫我倒水。

「欸,廢物,廢,靠北喔幹……」

我伸懶腰,扭動身體,在沙發上翻身,伸長手臂,在茶几上又摸又撈,手指摸過鑰匙、遙控器、牙籤筒、啤酒罐、酒杯、高粱酒瓶、薯條紙盒、漢堡的包裝紙,最後手探進炸雞桶,撈起手機。

手機上都是油漬。

我的手指手掌也沾滿酒水油膩,食物殘渣,還有泥巴,比手機還髒。

時間下午兩點四十,我點開手機,重播昨晚睡前看過的最後一個影片,是一個東南亞人,示範如何蹲在溼地上用啤酒抓泥鰍,或是鱔魚,或是土虱,不管啦這種影片一點也沒有重看的價值,看開頭就知道結尾,他會抓滿一竹籠,但我又看了兩遍,我喜歡他把手指挖進泥洞裡那瞬間的表情。唉,又有訊息跳出來,不想點,破百則未讀訊息,十多通未接來電,還沒回覆的好友邀請,還沒看過的MLB、NBA勝負,好幾個手遊通知我該上線領取寶物,但我都不想點,也不想回撥電話。

「快點打給我。」阿德傳的。

才不要咧,我手肘撐著沙發,想坐起來,結果滾到地上。房子裡真的沒人了,客廳的地板磁磚上還有倒出的酒漬,吃到一半的披薩,散落的菸蒂,頭髮和紙屑和馬克杯破片被掃到牆邊,我臥倒在地,午後的陽光從玻璃門外照進來,事物有了光影,殘破的披薩有了真實性,就像藝術品,醜得理直氣壯,讓人莫名感動。

我稍微想起昨晚的事。

頭好痛。

我努力站起來,發現電視壞了,很明顯,因為上面有像是球棒敲過的裂痕,但是我家沒有球棒啊,難道是拳頭打的,昨晚到底幹了些什麼,我想不出來,還是得面對手機,讀訊息吧,但我手指油滑變成回電給阿德,算了,就向他問罪,看電視該怎麼賠。

「拉密,你現在才醒來啊打給你幾通了,你現在幹嘛,事情──」

我掛斷了。

這傢伙好像忘了電話禮儀,至少忘了跟本大爺講話該用什麼語氣,總之,我掛斷是為了他好,讓這個笨蛋冷靜一點。

阿德又打來。

「你再掛啊,再掛我就不講,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你知道──」

我掛了第二次。

在我準備去臥室換掉一身臭衣服的時候,阿德又打來,手機振動一陣抖,於是我中途轉向,去小便。

「不要再掛了,請,不要再掛了,拜託。」

「終於會說人話啦。」

「拉密,我打給牛仔,他沒接,打了十次吧,他都沒接,而且不只是我打不通,他們也打不通,用別人的電話打也是,而且打給你也沒接,害我們以為連你也出事了。」

我在浴室門口,為了不弄髒按鈕,我用中指的指節去開燈。

「出什麼事,本大爺能出什麼事。」

「牛仔啊,好像有點不太對勁,難道你不覺得,他會不會……」阿德吞吞吐吐,「可能玩過頭了。」

「什麼意思?」

「昨晚那個啊,有點太超過。」

「蛤?」

我拉下拉鍊,放尿,用油膩的手指控制噴水的方向。

「阿德,有沒有聽到水庫洩洪的聲音?」

我把手機放低,讓他聽清楚一點。

「聽到沒?」

手機在講話,拿近一點,「……到最後的時候,還記得嗎?」

「三小啦,我頭在痛。」

「可是牛仔……」

「好啦,玩太超過,是喔。」我尿完,抖了抖,「阿德,拜託,太超過又怎樣,我們本來就玩真的啊。」

「可是……」

「就是這樣,好玩就好,別想太多,牛仔被整當然會不開心,誰叫他生日嘛,過一陣子就好啦,頂多再他吃夜市牛排當補償。」

我按沖水的時候,手一滑,手機往下溜,脫手往馬桶直直落,我立刻伸進馬桶裡,在尿液及清水混合的漩渦之中,抽出濕漉漉的手機。

「還是,你打給他吧。」

手機沒壞竟然還在通話,而且還開了擴音。

「拉密,你打給他看看吧。」

我把手機放進洗手槽,開水龍頭,洗手兼洗手機。

「我不能打啦,我手機壞了。」

「別鬧啦,拉密,事情真的很大條。」

「煩耶,就說手機壞了,你們打了沒接,我打還不是一樣。」

「你不一樣,拉密,牛仔會聽你的不是?你叫他做什麼他都乖乖照辦,如果連你打的他都不接,恐怕……」

「恐怕什麼?」

「恐怕──誰知道,大然跟我說,牛仔雖然呆呆的,但是很敏感,很容易受到刺激,他很纖細。」

我手洗了兩遍,還是有污垢,「哦,哪裡很細?」

「好了啦,說正經的,我怕他不知道怎麼樣,心裡承受不住,你知道的,這種事以前也有過,我們拿飲料給他,想嚇他一跳,結果搞到他哭了一節課,害我們被李佩怡她們罵到臭頭,你記得嗎?」

「青蛙下蛋,哈哈哈哈。」

我們大一的時候,因為牛仔很怕解剖青蛙,他幾乎是泛著淚光上生物課,我們幾個那時候還不熟,只是想開玩笑,上課前買一杯綠茶粉圓送給他,他才喝一口,我們就鼓譟牛仔喝了青蛙蛋,他先是白了臉,接著就趴著悶哭了一節課。

「你記得吧,拉密,青蛙下蛋是你送的。」

「我?最好是啦。」

「是你,我有印象,飲料是你拿給他的,你拿的他才會喝。」

「是嗎,我忘光了。」我把褲子脫了,把衣服也脫了,「欸,想不想聽瀑布的聲音,我要洗澡了。」

「拉密,快點打給他啦,不管怎樣,有做點事比較好,要是真的被大然說中……」他聲音收訊不好,「你的,你的責任最重。」

「我責任最重?」我立刻飆國罵,罵爆阿德,「什麼叫我的責任最重,是不是欠砍,蛤?」然而罵到一半,發現洗手槽裡的電話已被掛斷。

我又幹了幾句,拉上浴簾,讓冷水當頭淋下。

頭痛逐漸消退,但感覺卻越來越糟。

我洗完澡,擦乾身體,吹乾頭髮,還把手機也擦乾淨了,下身圍著浴巾,踏著塑膠拖鞋,走出浴室,站在客廳中央,看向臥室,臥室的門是關的,自從我爸媽不住這裡之後,我臥室的門都不關的,就連把馬子找來也不關,還故意把窗戶打開──所以一定是阿德或大然關的。

我在等待阿德打來道歉的這段時間裡,滑手機,把訊息讀完,把MLB、NBA比數看完,看了新聞,還喝了一杯水,吃了一塊沙其馬,把沙其馬包裝跟衛生紙投向垃圾桶,掉到地上之後,我打給牛仔。

嘟嘟,嘟嘟。

一邊響,我一邊想,昨晚的記憶,一聲一聲浮現,牛仔生日,講好幫他破處,嘟嘟,混了好幾杯,高粱套雪碧,套養樂多,還套醬油,嘟嘟,還套鼻屎,還套了我的口水,嘟嘟,他不喜歡幫他叫的妞,他不想要叫小姐,他不要,嘟嘟,我們很生氣,脫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寫字,畫太陽,畫小房子,嘟嘟,他在笑,太癢了,他告白了,牛仔告白了,嘟嘟,我們嗨翻了,翻冰箱,小番茄,小黃瓜,嘟嘟,香菇,香蕉,雞蛋,火鍋料,鱔魚,嘟……

我掛斷。

而手機震動聲,也瞬間停下,是從臥室隔門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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