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連載] 乞丐與鼠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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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早上天熱起來以後，汽機車也多了起來，幾個學童騎腳踏車上學，路上的人也多了，有些人經過銀行那個轉角時，偶爾，會有人給他一點零錢，噹啷，而老人始終閉著雙目，表情漠然，對於銅板聲，只微微點頭，然後坐正。

路人沒等到他開口感謝，於是走了。

老人閉著眼睛，低聲誦經，似乎是迴向給母親。

中晝最熱，太陽照上鐵杯裡的銅板，老人維持不動，而我們通常會跑去人行道底下的排水管線，有時會溜到下水道，在那裏避暑，玩玩水，順便洗洗手腳，那裡的水比公園蓮花池裡的乾淨多了。

下午雖然悶熱，但有樹蔭，稍微涼快一些，我們爬出水溝蓋，呼吸新鮮空氣，享受蟬的音樂，蟬的工作就是賣力演奏，唱到沒聲音的時候，從樹上摔下來，然後死去。我們對這種昆蟲保持著欽佩之心，對其他的昆蟲就還好，蟋蟀、螽斯比不上，蝴蝶、蜜蜂也差多了，更別提螞蟻。

我們奔過人行道，跳進盆栽，嗅聞繡球花的香氣，翻得小甲蟲六腳朝天，滿足了，沒人注意的時候，便在大理石階梯上玩耍，在老人身旁打轉，在他那件寬長的風衣裡鑽進鑽出，爬上爬下，那是我們發明的比賽，規則就是，誰能讓老人微笑誰就贏，可以第一個吃飯，反過來說，如果誰讓老人皺起眉頭，那個笨蛋就輸了，除了最晚吃，還會被其他四隻老鼠追打。

我們賴在老人的身上，總是躲躲藏藏，不能光明磊落，倒不是他有什麼意見，他其實滿喜歡的，至少我們這麼覺得，有意見的是一旁來來去去的路人，路人並不討厭老人，也不害怕老人，但是不曉得為什麼，他們怕死了我們。

曾經有一個太太，拿了一張紅色的紙鈔要放進鐵杯裡，我們想看紙鈔，睜大眼睛，豎起耳朵，不小心站出來了一點點，被看到，那個太太放聲尖叫，把錢抽回去，不給錢不要緊，她還跑去向銀行門口的胖警衛告狀，這下子就麻煩了。

「對不起，要請你移動一下。」

胖警衛雙手一比，那個手勢，好像把盤子端出去。

「不是在給你為難，只是有人跟我反映，就要請你──」

警衛又端了一次盤子，他保持距離，盯著老人的四周，似乎在搜尋老鼠的蹤跡，但表情又有點害怕，當然，我們沒有亮相，躲在大衣內側不發一語。

老人沒有抗議，他轉了轉腰椎，捶了捶雙腿，緩緩起身，走了。那天提早下班，老人帶我們幾個去了比較郊區的地方，我們向東走，經過一條大排水溝，水溝很寬，石頭很多，但水很淺，沒見到青蛙，再走一段路，那邊的荒地旁有一間觀音廟，小小一間，沒有人，裡頭擺了一張香案，除了香爐，還有盤蘋果，而後頭那面被壎黃的牆壁上掛著一幅觀音像，手繪的，觀音白白胖胖，拿淨瓶，持竹枝，踩在青龍上。

老人跪地，雙手合十，在跟觀音佛祖討論他跟母親的事情，這是私事，我們尊重隱私，便跳到地上，到小廟內外參觀，牆邊有幾個空紙箱，我們爬上去，再跳上紅色的塑膠椅，椅面雖然積著一層灰，但站在椅子上，桌子上的紅蘋果就不遠了。不過老人沒喊開動，沒人輕舉妄動，我們只能舉起前腳，巴望著好心的老人。

老人拜了三拜。

終於等到他揮手，但那手勢不是示意我們去吃，而是快點下椅子，我們都知道蘋果是無望了，大家臨走前都餓著肚子，我們想著晚餐，討論著可能的菜色，而老人一臉嚴肅，將身上所有錢財都投進了一只塑膠箱，那是他的工錢。

我們看著觀音，別說謝謝，她連點個頭都沒有。

4

後來有陣子，公園四周又冒出一批人，那批人我們見過，是平時負責清掃街道的阿桑，但有點不同，她們臉上戴著了更大面的口罩，穿著雨衣，戴著長手套，而且不拿竹掃把，而是改拿一管長長的噴槍，背上桶子裡的藥水化作白霧，四處噴灑，往公園小徑噴，往涼亭噴，往石板凳噴，往水溝噴，往蓮花池噴，往鐵皮圍牆噴，往現代藝術雕像旁邊也噴。

老人說，那藥水，應該是用來殺死蚊子的小孩子。

我們不知道蚊子的小孩子犯了什麼錯，不過，那藥水沒什麼用，蚊子的小孩子照樣在水溝裡健康成長，我們猜測，藥水效力太差，或是稀釋太多，或許阿桑這麼辛苦，是要澆花，順便幫我們消暑。

第一回沒事，第二回我們降低警戒，還記得那天垃圾桶裡飯色豐富，找到烤玉米、大餅，還有整整半支大雞腿，我們晚飯吃得很飽，飽到躺在毯子上，望著路邊的人，一邊品頭論足，一邊猜測這個人是喜歡貓還是狗，也是有人喜歡老鼠，但很少，大多是小孩。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們突然發覺蚊子消失了，蟑螂的屍體到處都是，老人的臉色逐漸轉白，滿身大汗，倒在涼亭的石桌底下，按著腹部痛苦打滾。

老人哀號了一個鐘頭後，有對情侶靠近涼亭，發現了，更多人過來指指點點，再過一段時間，有一輛車子來了，走出了兩個穿制服的人，他們把老人搬上鐵架，連鐵架一起搬上車，那是一輛白色的廂型車，發出刺耳的聲響，然後駛去。

圍觀的婆婆媽媽一邊評論，一邊回到廣場，廣場還播著動感的音樂，繼續跟著老師跳舞，遛狗的繼續遛，吃東西的繼續吃，中年人回到椅子上露出肚皮乘涼，年輕人在樹叢後講笑話，慢跑的人看了涼亭幾眼，行進的步伐始終沒慢下來，車子也是，雖然塞了一下又暢通了，他們適應得非常快，就像石頭投進水池裡，漣漪過了，就當作沒有石頭。

他們是水池，我們是石頭。

對我們來講，適應，是比較困難，但是有的時候再艱難也必須面對，必須看向現實，現實就是老人走了，而我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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