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短篇連載] 鐵絲網 (1/3)

一個染髮的男人,和一個期待情人節禮物的女人,在貨櫃屋,在一個末日世界,短篇連載,一共三篇,收錄在《上班的路上都誠心祝禱乾脆車禍好了》。


鐵絲網 

1

那晚,蘇瑞安在浴室待太久,他的太太許怡方拍門。

「怎樣啦你,還要多久。」她的聲音傳來,「變殭屍啦,老蘇,你是不是被咬了,講啊,我打電話哦。」

蘇瑞安嘆了一口氣,他脫下浴帽,低著頭,閉眼睛,在水龍頭底下沖洗頭髮,那些灰色的泡沫和染黑的水從耳邊往下流,流進那個勉強稱之為洗手台的盆子裡,那只是個鎖在牆上的鋼盆,底部接塑膠水管,排放汙水。

盆裡的黑水上,漂著數根白髮。

他拿毛巾輕輕吸水,用吹風機弱風吹乾,蘇瑞安對著鏡子,頻頻翻撥頭髮,檢查髮根,有些還是白的,但如果好好整理髮型就能蓋過。他又聽見催促,許宜方拍打塑膠門。老蘇應付了一聲,從褲子口袋裡抽出通行證,低頭看證件上的舊照,二十七歲,抬頭看鏡子,四十歲。

低頭抬頭,反覆看了看。

這兩張臉,差得太遠,光憑一罐染髮劑無法彌補這十年的改變,這是個毀滅的十年。

「快出來。」她用腳踢塑膠門,「現在!」

當他握上門把時,浴室的門正好倒下,他扶著門,讓許怡方衝進來,拉下褲子,坐上馬桶,讓小便激射而出,她瞪著他,正要開口大罵,卻結結巴巴,她的眼睛盯著他染黑的頭髮,舌頭打結了,只聽得見水花噴濺。蘇瑞安抱著門,轉了一圈,出廁所,把塑膠門勉強蓋住門口,他才聽到喊罵聲。

「蘇瑞安,你好大膽,用了我的染髮劑,沒經過我的允許。」

「染髮劑,我新買的。」

「最好!」

浴室裡傳來塑膠瓶罐的落地聲,可以想見,那女人在正塑膠架邊清點她那二三十罐收藏品,那些大多都過了有效期限,但她視為珍寶,因為這些洗髮精、沐浴乳、護髮產品等等保有舊時代的香氛氣味,典雅而且多變,一般商店買不到,只能往黑市詢問。

他們倆住在一間貨櫃屋,是政府配給的,有水有電,有固定地基,還有鐵條強化防護。那間小浴室是用白色塑膠板隔出來的,附帶蓮蓬頭和金屬馬桶,而洗手台和鏡子是自己後來裝的。此外,屋裡還有一台電視,政府配給的,還有二手的小冰箱,二手的床,一個鐵櫃和兩個大鐵架,擺滿了衣服和一堆工具雜物,有一個不能轉向的電風扇,一張撿回來的餐桌,還有電磁爐,但可惜沒有流理台,洗菜切肉都在餐桌上,如果想用瓦斯爐開火就去社區應變中心借,洗衣機也是。家裡剩下的幾本書都殘破不全,斷電期間當火種用。

床邊還擺著一架舊式梳妝台,五年前的結婚禮物,雙喜剪紙還貼著。老蘇背靠床頭櫃,腿打直,轉頭望向梳妝鏡裡的自己,發現右邊後腦杓有些沒染黑,露出一縷白髮,他嘆了口氣,拉開啤酒,一飲而盡。丟空罐的時候,再從小冰箱拿出兩罐啤酒。

「你竟然只買自己的沒買我的?」她出來了,口氣好了些。

許怡方抹了乳液,噴了香水,拉開棉被躺上床,她看了看正在啜飲啤酒的蘇瑞安,揚起眉毛,她的眼神有些好奇。

「你變得,有點好笑。」

「笑吧,染得不好。」

「確實是啦,但也好看了一點,至少沒那麼老。」

「嗯,少了幾歲?」

「我早就叫你去染一染。」

「妳覺得我這樣大概幾歲?」

「真是的,講幾年了,拖到現在才去染,你知道嗎,我們出去人家都以為你是我老爸,我沒騙你,你明天上班就知道,去特守隊,他們一定看不出來,絕對,認不出來。」她伸手要摸他的頭髮,他側過頭,「哦,不能摸啊?」

他不回話,看電視。

「老蘇,你頭髮是因為今天吧,情人節,對吧?」

他盯著電視,猛喝啤酒。

「你看。」她掀開棉被,露出內褲,「特別買的。」

男人嗆到。女人遞衛生紙,讓他把嘴巴和棉被擦乾淨。電視機裡的人在尖叫,在路上奔跑,身後有殭屍在追趕,這時出現一個女明星在喝冰涼可口的檸檬茶,她將檸檬茶扔過去,殭屍就結凍成冰塊──是飲料的廣告。

「你該不會,你,忘了?」

「沒有,禮物有買,情人節嘛,只是我──」蘇瑞安看向別處,「只是我下班前一忙就忘了,禮物還在辦公室,抱歉嘛,怡方,明天,好不好?」

「現在,你怎麼不現在去拿。」

他乾笑,賠不是。

「忘!你就是忘,忘東忘西,豬腦袋,我看你腦袋都忘了帶回家,還是被殭屍吃掉,是不是十年前就被吃了,是不是?」

蘇瑞安不說話,把身體稍微挪得遠一點,接近跌下床。許怡方拿起遙控器,轉大聲音,電視機裡那些笑聲、彈簧聲、特效配音便迴盪在貨櫃屋裡。近期熱門的綜藝節目,結合最新型火焰噴射器,火力更大,裝備更輕,只要主持人吹哨子,美女嘉賓扣下板機,焰光立即噴向鐵絲網邊的殭屍,殭屍化作一團烤肉,然後幫紅隊取得一分。

「明天,不會再忘了。」

「唉,我命真苦,你明天給我早點回家聽到沒有。」許怡方也平靜下來,「情人節還讓老娘發飆,真是欠罵,喂。」她不要他一直喝酒,「欸,情人節,講點什麼來聽聽。」

「要講什麼?」

「講什麼?又想惹我?」

「那就,情人節快樂。」他又喝了一口。

「算了,無聊,臭老頭,染了頭髮還是一個樣,別喝了,聽到沒,你酒量很差知不知道啊,今天,講一下,過得怎樣?」

「怎樣,很平常啊。」

蘇瑞安的表情放鬆,眼神失焦。

「早上項目清點,武器裝備,預備存糧,庫房裡的油料跟瓦斯桶,缺了一大堆,打勾,中午吃什麼,嗯,湯飯,魚罐頭,下午去送信,送公文,還要巡邏,輪到我去鐵絲網那邊巡邏,太陽很曬,熱死了,頭盔很悶。」他搖一搖空罐,「殭屍沒什麼問題,數量沒變,離鐵絲網很遠,他們最近都待在山腳那一帶,應該比較涼快。」

「這麼悠哉。」

「嗯,回辦公室,他們又在賭,賭什麼呢,我想想,女殭屍,最近幾天有一個長頭髮的女殭屍在鐵絲網附近,晃來晃去,他們賭她會不會,呃,碰到電網,我沒興趣,呃,隊長逼我下注,沒辦法,呃。」

「你賭哪邊,老蘇,快講啊。」

「我押了,呃。」他打嗝,「被電死。」

「結果呢?贏還是輸?」

他壓住嘴巴。

「贏還輸?」

「輸了。」

「輸多少?」

「呃。」他蓋住嘴,「五十塊。」

「靠夭,馬的,你怎麼不去電死算了。」

許怡方閉上嘴巴,她雙手抱胸瞄向蘇瑞安,他卻毫無反應,像沒聽見,只顧著張大嘴巴,搖罐子,不放過最後一滴,呃。

「跟妳說喔,那個殭屍,是我的,未婚妻。」

她哈哈大笑,捧著肚子笑到泛淚,但到中途,見到蘇瑞安的表情,瞬間收斂,「你是說,那個,是她?」

「對,是她,呃,林語芝。」

「不可能,過這麼久,已經變太多,連專家都認不出來。」

「就是她,我認得出來。」

「不不不,你這是有病啊,老蘇,我有聽醫生講過,在電視上,是某種心理疾病,什麼什麼症候群的,是自己騙自己,自欺欺人啊。」

「我沒騙人,我認識林語芝十年,她的姿態,一舉一動,呃,太熟悉了,我看著這殭屍的動作,看著看著我就知道,呃,對,是她。」

「屁咧!」她語氣激動,「絕對不可能,都變殭屍,爛肉一團,鬼才認得出來,憑什麼說是她?有什麼證據?」

「哪裡要什麼證據,我不是騙自己,我很認真,呃,就是她,妳聽我說,林語芝和我同居的時候,呃,她只要洗澡……」

許怡方遮住耳朵,大吼大叫,怒罵到後來變成哭腔,她丟枕頭,丟遙控器,把棉被砸向他,把帽子、衣服、鞋子、所有拿得到的都扔向他,「我討厭你,你騙人,說謊,你每次喝醉都會說謊!」蘇瑞安仍堅持己見。過沒多久,電鈴響起,太吵了,住隔壁的家琪姐受不了,於是許怡方一邊抽抽搭搭,一邊披上外套,在家琪姐的牽扶下,離開凌亂的屋子。

於是凌亂的貨櫃屋裡,只剩下一個喃喃自語的打嗝男人,他眼皮低垂,臉上有光影,明明滅滅,歡樂的笑聲充斥於空氣中。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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