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牛山人
黃牛山人

分散式出版實踐者 網誌:bchai.cc

反差

十幾年前,我就算冒著黑色暴雨、推著嬰兒車也會堅持回教會聚會,反而很多同輩那時在黃金時期工作學業兩搏殺。現在大家都安安穩穩想回家,我卻已成游離份子了。

反思現在自己再無法安然處身於聚會中的原因,可能因為曾經驗過數次強烈的反差。

雖然我已淡出傳統教會聚會多年,但這是第一篇剖釋心路的文章。一路走過來是有個漫長過程的。

轉捩點在 2014 年,那便從那天的四年前說起吧。


一街之隔

2010 年左右,那時的我對在體制內的信仰實踐充滿熱誠,還記得那時團契的主題是「走出去」,意謂嘗試勇敢踏出一步實踐,以感受神如何帶領。於是我積極參與各種探訪活動,接觸區內貧窮家庭,代表教會送上問候和派發物資。

很多探訪對象的生活條件確實很惡劣。記得有次在天平山村探訪一個劏房戶,經過搖搖欲裂的木梯走到門前,一開門便是直接置於地上的床褥,房間只有一扇緊閉的小窗,牆壁和天花都發了霉。大約 100 呎的地方卻住了婆婆,父親和孩子三人。

整個天平山村都是這些劏房。在我教會所處的社區中,竟有那麼多人如此卑屈地生活著。

但那還不是令我最震憾的。當我完成了探訪,帶著唏噓從劏房離開時,便在一街之隔的路上,我經過一個豪宅屋苑的大門。不少弟兄姊妹都住在那裡,我時常在那兒燒烤,孩子在會所遊樂,那專屬的公園設施,美輪美煥,儼然像一座領主的城堡。

何解一街之隔,卻竟是天堂與地獄之別?

「是社會的結構性問題。」

那次強烈反差的經驗,影響了我往後十年對社會問題的理解。我發現,若根本的問題不解決,探訪多少次都只是杯水車薪。教會舉辦探訪活動雖是好事,但若認真想幫助那些有需要的人,理應要更積極對付社會制度造成的不公才對。


催淚彈與大媽舞

受當年流行一時的《標杆人生》及職場事奉觀啟發,我嘗試從改革自己的事業著手。2011 年創辦了一家公司,專為不同的機構 – 尤其基督教機構出謀劃策,希望養活自己之餘也能推動社會向前。可是礙於包括自己有限的識見在內的各種因素,不算很成功。

那時跟教會內立場保守的肢體還能對話。記得有次在團契搞時政論壇,邀了不同政見光譜的人來。我依稀的印象是有很多「經濟發展」、「背靠祖國」之類的想法,那時我不完全反對。還記得 2012 反國教運動時期,我還真的認真研究了政府那份《中國模式國情專題教學手冊》,對黃之鋒嘲諷中共自謂「進步、無私與團結的執政集團」雖感到可笑,卻還沒對中國人的身份太反感。我那個年代出生的人,不少是懷著香港人應建設民主中國的抱負而生的理想,我們不是一出生便已獨不回的。

直至 2014 年的雨傘運動。因為人大的「八三一決議」撕破了香港人真普選的夢,我醒悟到政府所有的砌辭都是謊言。

9.28 那天,我因為聲援一位教會的年輕姊妹而到了立法會附近。現場的氣氛十分緊張,演藝學院附近的民眾用雜物堆成防線跟警察對恃中,學民思潮的帳蓬傳來稚嫩的呼籲:「若不想被捕便請馬上離開」。我呆坐在煲底思想掙札中,不願一走了之卻又不敢上前線。那時一位抗爭者義工走過來對我說:「警察已包圍了這區域,隨時準備清場了。你是要留還是要撤?」我不好意思說想走,回答了「留」,她便在我手臂上寫下了義務律師的電話。

但其實我心裡害怕得要命。在隆隆的戰鼓聲中我悄悄地退到添馬公園,離開了氣氛最緊張的區域,在一棵樹下坐了下來。那時耳中竟傳來了刺耳的歌聲,在我眼前出現了第二道令我無法忘懷的反差畫面。

添馬公園的翠綠草地上,搭了兩排約十個八個鮮紅色的帳蓬,中央有一個鮮紅色的大台。台上有一班上年紀的大叔大嬸,正在五音不全地唱著一些老歌。原來,好幾個「同鄉會」正在該處舉辦著慶祝香港回歸的活動。

又是一街之隔,一邊廂青年在打仗,另一邊大媽在跳老舞。我的天,這社會有病麼?

我想起魯迅的話。

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隻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

安定與動盪

9.28 我經歷了第一枚催淚彈那一刻,感到無比震憾。今天聽辛福台的節目 時發現,原來當天正好有教會在金鐘設宴慶祝堂慶。當台上主席高呼「感謝主」時,台下的弟兄姊妹卻都盯著手機直播,探頭望著窗外街上的濃煙。我想,他們或許也經歷了跟我相似的心靈反差吧。

雨傘運動令很多人自責內疚,因為青年的努力跟成年人的安逸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也不例外(詳見此文),從此更難接受太高階的享樂,因為覺得自己像在消費著不義制度下不幸者的血汗。

我承認這有點自虐,甚至可能是情緒病了,但在這種社會環境中,不病才是不正常啊。

偏偏,在我成長的教會中,政治議題仍屬敏感的領域,沒有人敢在平常的聚會中大膽宣之於口。印象中有一兩次聚會有直接提及,聚會中有人因此難過落淚,但大部份時間仍是不著邊際的高言大義,或一些如中學生生涯規劃之類的專題分享。或者那些主題仍然很受某些人歡迎,但對我來說是完全不接地的;我完全不想花心思關心這種事啊。

那種安安定定閒話家常的教會生活,跟動盪的時局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甚至超現實。

我想知道信仰對社會公義的原則,想信徒團結起來回應時代,但在這個自己幾十年成長的地方,竟沒能找到幾個同路人。有時甚至覺得提起自己日夜掛心的社會議題,是分裂群體的罪行;但明明政事正是導至社會不公,導致社區內的貧窮和混亂的根源啊,教會不敢談卻又去搞探訪,不是精神分裂麼?

我開始減少投入聚會的時間,因為想把時間花在能改變社會的事情上。

上帝很公平,每個人一天都只有廿四小時,而我很平庸,就算全人投入也未必能跟上時代的步伐。於是我變得愈來愈計較時間,連跟朋友見面的聚會也甚少參與,為了想省下時間裝備自己或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業上。


畢生所學,便為此刻

2014 至 2019 是難捱的五年。難捱不是指無法生活,而是面對無理建制的一步步打壓的無力感。但 2019 的反修例運動令我對社會改革產生了新的希望。

我回想活了這幾十年,在教會成長,在新亞成材,培養了這許多學識和品性。若那都是出於上帝之手的話⋯⋯

畢生所學,便為此刻。

焉知你得了皇后的位份,不是為現今的機會麼? – 《以斯帖記》

看著堂會的現況,牧者連用最溫和的詞句為動盪的時局禱告也難免遭人批評,教會若不忍痛動手術便只能原地踏步。我不願再浪費人生資源,惡法壓境,群妖肆虐,現在不把整個生命投進火中燃燒,更待何時?如此生活,蓋棺定論時才不枉了少年所學。

我沒有跟培育自己的教會割蓆,也感恩有這塊照料我成長的土壤,寫此文只為交代清楚自己浮沉的因由。然而,我已離開大隊了,因為想快跑追趕那時代光復的夢。


註:感謝 Siu Suk Man 姊妹借出掃描畫作。那是我渡過許多少年時光的舊禮堂,經已拆卸。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