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elwei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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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mories of a lost land, and I leave my memories here just for a timestamp. I need only the time but not likes or reviews. https://whitehorsevalley.blogspot.com/

暗 裂


      一艘运送奴隶的船被风暴吹向海洋深处的小岛。人们哭喊着蜂涌上岸,以为捡回了性命。但他们很快便发现,这岛形状可怖,礁石与砂砾全是地狱般的黑色,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烧焦的气味。而且,小得可怜,站在高处便可将它尽收眼底。实际上,它就是一块浸在水中的巨石。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清晰地照亮布满全岛的坟茔,全都裂开着,像一张张饥饿待食的嘴。

      这诡谲的景像令所有人瞬间呆若木鸡。

      一位叫帕德罗的小奴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转身哭喊着奔向海边。但他没跑出多远就被奴隶贩子揪了回来。“你找死!”他怒吼道,把瑟瑟发抖的男孩推向离得最近的那座坟。“里面好好呆着,还能保你一命。哪儿也别想跑。”那可怜的孩子趔趄着摔倒在坟边。他抬起头,绝望地注视着墓穴深处,仿佛那半尺的浅坑是个无尽深渊。然后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死一般静下来,脸上慢慢浮起一丝诡谲的笑容。眼中则不再有光,看起来就像两座坟。他站起身,直直地走进墓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似的。墓穴随之合拢。

      其余的人也鸦雀无声,全都跟他一样,脸上露出诡谲的笑,一个接一个走进各自坟中。坟不多不不,刚好够这一船人。当最后一个墓穴合拢之后,暴风雨突然停止。小岛往四周延伸出一圈,看起来比原先大了一倍。


      若干年后,在小岛的位置漂浮着一块大陆。


瘟疫


      朵朵十五岁这年,同母亲来到海洋西岸的大陆。这块陆地因为远离其他所有大陆,被探险家们称为世界尽头的陆地。

      这是她们行程最远的距离。再往前就是沓无人烟的海洋,即使飞机也不从上空经过。这片海域,据说因为位置过于独特,磁场极其复杂,曾吞噬过无数船只和飞机,被称为鬼海。她们打算前往鬼海边缘一座远离大陆的岛屿。那是朵朵的父亲最后停留的地方。十五年前,朵朵出生当夜,年轻的海洋学家正搭乘飞机从鬼海上空经过,以便回到地球另一端,同未婚妻一起等待孩子降临人世。

      那架载了三百多人的大飞机一头扎进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就那么消失了,连块碎片都没留下。搜寻工作持续了一年,然后草草结束。海洋学家被宣布为死亡。但朵拉固执地认为他仍在世间某隅,等待自己和孩子。他希望能有一个女儿,甚至替她取好了名字。“叫她朵朵,繁花盛开的意思。”

      朵朵比预期提前一周到来。产房外的蔷薇花刚好盛开,朵拉认为是某种预兆。


      那年冬天,整个世界正陷入一场瘟疫大流行。海岛成为富人们的避疫区。鬼海上的岛也建起豪华疗养院。海洋学家最后停留的地方,则因海平面上升而被淹得只剩一块石壁,中间空了个大洞,看起来像一道拱门,孤佇佇伫立在海上形成奇妙的风景,游轮经常绕道那里以便人们远远地拍照。

      大流行一直持续到春天,突然结束。谁也说不清它是如何产生的,又是如何结束的。总之,就那么稀里糊涂没了踪影。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鬼海的岛则成为度假天堂。富人们经常架着私人飞机上岛,为此岛上特地建起一个小型机场。

      普通人前往那里并不容易,需要到一座指定的城市办理各种许可和证明。通常会等上一到两周。朵拉和朵朵则等了一年。实际上,她们甚至没能到达那座城市。飞机刚降落在西大陆,一种可怕的流行病就席卷了整个世界。据说患者会在空气中慢慢溺亡,什么方法都救治不了。为了防止病毒扩散,所有国家都迅速封闭,飞机停飞,船泊停航,有一段时间甚至连公交车都没有了。

      朵拉和朵朵不得不在机场附近住下,一等就是一年。疫情看起来并没有减轻,反而比刚爆发时更为严重。但她们所在的城市,除了人人都載上口罩,并没出现任何与疫情相关的可怕情形。没有满城呼啸的救护车,也没有倒在路边的尸体。实际上,走在街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宛若一座空城。但随便走到哪儿又都能遇上奇形怪状的飞驰的旧车,有的简直破旧得不成样子,马达发出炸雷般的吼声。电钻和电锤此起彼伏,到处都在建房,拆房,或挖坑。

呆在房间里的情况更为糟糕。邻居们永远都在钻墙壁,砸楼板,锯钢条。他们啥也不干,成天就捣鼓房子,今天把门装上,明天把门拆了,后天再把门装上,没完没了地干。晚上也不休息,开派对,在小区里来来回回飚摩托。

      整座城市弥漫着一种诡谲而危险的气息,令朵拉深感不安。治安确实也不怎么样。家家都装了电网,没钱的则养四五条大狗,一有人从门外经过就凶巴巴叫个不停。朵拉和朵朵觉得在这里呆的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当新年到来,城市漆黑的夜空爆开几朵冷清的烟花。从每一幢房子灯光昏暗的窗内传出鬼魅般的狂笑,城市却愈发显得空寂如墓穴。朵拉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离开。

      “我们不能再呆在这儿。”她对朵朵说,“这城市有点不对劲。我担心再呆下去就哪儿也去不了。再说钱都用来付房租了,连路费都没有了,就只能在这儿等死。”

      看来病毒杀人的方式不止一种。但朵拉决定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她们仍然要去那座岛。她预定了一家酒店和接送的专车。城市在身后很快不见踪影。后视镜里只映出延绵的山脉。

      山延绵无尽,宛若海洋。车翻过最高的山峰,接着一头扎进白茫茫的大雾,仿佛再也钻不出来。朵朵困倦地睡着了。朵拉一直睁着眼,想看清自己身在何处。但除了雾,啥也看不见。雾如牛奶般浓稠,有时则变成黑色,即使开着车灯,也仿佛在地狱穿行。

      朵拉渐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们不是爬出墓穴,而是钻进墓穴深处。


      日落时分,她们到达海岸边一座老城。夕阳嵌在大教堂的双尖顶之间。无数乌鸦在城市上空盘旋。地上爬满鬣蜥。这些温和胆小的动物大部分时候一动不动,从不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宛若不存在。酒店的情况则与她们刚刚离开的城市一样,四面八方都在敲打,半夜里还有人钻电钻。她们不得不经常更换房间,更换酒店。

      去海岛的所有通关文件都在这座城市办理。需要跑很多栋不同的大楼。有时在上一栋楼办好了文件,跑到下一栋楼则被告诉知因疫情上岛要求已更改。海岛则因疫情有时开放,有时关闭,即使办好所有文件也不一定能在有效使用期内出行,这就意味着又一轮在不同的大楼间奔波。飞机也因疫情时开时停,登机要求不断变化或增加。朵拉和朵朵经常拖着行李箱赶到机场,然后又拖着行李箱返回酒店。

      最后一次登机失败后,朵拉崩溃地趴在值机柜台上哭了。“这还是一座坟。”她绝望地在心里说。透明的,坚固的坟。看得见外面的一切,却撞破了头也出不去。她们一直在墓穴中,也许陷得更深。

      那天傍晚,她们沿着河岸散步。朵拉走着走着眼泪就淌了下来。“看,一只白鸟。”朵朵忽然低低叫了一声。一只巨大的白鸟正在她们头顶上方的天空静静盘旋,时远时近。美丽的羽毛在紫色晚霞中闪闪发光。

      这是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这座城市看到这只白鸟。


围猎


      朵拉没有钱再买机票。护照和签证很快也都过期了,没法前往任何别的地方。留下来更没有活路。疫情导致经济崩溃,满大街都是失业乞讨的人。凶杀案越来越多。

      她们向驻当地的国际难民署求助。结果反而被结结实实监控起来。监控她们的人二十四小时呆在隔壁,审查或阻止她们上网。电脑被植入监控软件,慢得如同蜗牛爬,经常还上不了网。公寓四壁成天传来敲打和电钻声,因为需要在不同的位置安装监控器或信号放大器,以便更好地监控她们。

      看起来难民署在认真地调查她们的底细。但这调查方式凶猛又霸道,而且没完没了。有时连朵朵也不放过,屏蔽她的电脑,让她没法学习。朵拉就不得不搬家。但无论她们搬到什么地方,过不了两天又是老样子。后来她们甚至没法租到房,因为难民署会利用房东或中介要求她们提供工作证明,银行帐目。看起来仍然在调查她们的底细。而且看起来他们相信朵拉有工作,有钱,并不需要帮助。但她并没有工作,银行卡里也没剩几个钱。因此,没可能提供这些资料,于是租不到房。

      她们只好租住昂贵的酒店式公寓。但监控和干扰还是幽魂步步紧随。


      朵拉渐渐意识到对自己的监控充满了恶意,远远超出难民署的职责范围。但她不明白他们到底想从她们身上得到什么。

      监控越来越狠,手段奇妙又丰富。公寓门外还支起卫星天线,挂上三台信号接收器。房间内则装了监听设备,房东太太再三叮嘱不准把冰箱放在客厅靠墙的位置,大概这会阻挡隔壁对她们的监听。但朵拉忘了,把冰箱挪到墙边阻挡来自隔壁的噪音。他们就趁她俩外出时把冰箱断了电。结果冷藏的食物都解了冻,水果也发出腐烂的气味。

      朵拉不敢相信这是难民署对难民的调查方式。最糟糕的是,几乎无法上网。“他们这不是在调查难民,他们是在对付间谍。”有一天朵拉对朵朵说。“而且我认为监控我们的并非难民署,而是控制着难民署的那个国家。”

      她曾向那个国家的使馆求助,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接纳难民数最多的国家,拥有救助的能力以及名声。她也向别的有救助能力的国家求助过。他们多半不予理睬,要么客气地表达一下同情。没人愿意浪费时间理会一个难民,更不要说把她的求助理解为间谍活动,还兴师动众地实施反间谍监控措施。

      但这个世上最强大的国家这样做了,并且同国际难民署联手。对付两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这样的阵容和排场未免过于夸张。朵拉吃惊,同时意识到这暗示了一个事实,即她们已没可能逃生。实际上,她通过网络发出的救助信号全部如同石沉大海。她们被牢牢地封闭在一座坟墓里,而且五花大绑。

      

      有一天,朵拉发现自己在网络上的定位并非自己所在的位置,而是两公里外一大片无人烟的黄土。旁边则是海军基地。当她想继续查询时网却被彻底切断了。“也许他们在这里有什么军事秘密吧,而我们无意中撞枪口上了,弄得他们高度紧张。看来我们可能活不成了。”

她决定死之前去瞧瞧那地方,也好知道自己因何而死。结果却发现,那其实是机场停机坪的中心位置,她们压根无法靠近。“难道说我们其实是在停机坪的下面?我们活着还是死了?”

      她有些困惑,墓穴像真的一样。不过,她更愿意理解那只是一个代理节点的IP地址,这看起来比较接近真实的人间。


      接下来,监控忽然加足火力。

      一些咖啡色粉末不断被撒到朵拉的门口,隐蔽而巧妙地刚好堆在木门下,以免被发现。她把它们冲进下水道,过不了多久又会在同一位置出现同样两堆粉末。她只好从早到晚一遍又一遍地清理。房东太太告诉朵拉那是鸟粪。朵拉愕然地笑了。她知道那粉末是为她们而设。但她并不想花时间弄清那是什么,只是不断清理。

      令她头痛的是楼下十多个脏兮兮的男女,也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入夜就在堆放烂车和废铁的空地上开派对,嚎叫,摔酒瓶,敲锅砸铁,像一堆不断遭到电击的玩偶。实际上,她们搬进这间公寓的第一晚,这种廉价的派对就开始了。围着她们的公寓四周,要么在露天车库开,要么在垃圾堆里开。

      朵拉倒也不怎么意外。

      离开上一间公寓时她请管理员帮忙叫一辆的士,不到两分钟一辆白色小轿车就停在了门外。司机是个傲慢的年轻人,棒球帽反扣在头上看起来很酷,看起来并不需要靠开的士挣钱。他甚至不肯打开后备箱让朵拉放行李。管理员很难堪但看起来很畏惧那司机,并不敢说什么。朵拉告诉他没关系,行李放在后座上就好。她不想让这个干脏活的人为难,他监控她们的电脑一个月,但一直对她们很温和。他叫帕德罗,简单的名字但不知噗什么朵拉经常叫错。

      傲慢的的士司机很有黑道风范。沿途向路边一些可怕的男人做了几个手势,他们就听话地散开了。朵拉认为他同上一间公寓旁边的安保公司有关,大概是老板的儿子也说不定。开白车的据说是较为上等的阶层。他们辛苦地在她公寓窗边按了一个月喇叭,没日没夜地按。她们唱歌或吹笛,他们就暴跳如雷。

      是一间漂亮的公寓,门前种了美丽的花。有一个小小的公园,不剪草不锯树的时候,小鸟会停在树上唱歌,有时也飞到她们窗下。浅蓝的墙壁让朵拉和朵朵回想起她们曾经的遥远的家。


      车库派对展示了地头蛇的愤怒和实力。朵拉认为直接把她俩杀了也易如反掌。不过他们看起来更喜欢围猎,以便观赏猎物惊恐万状四处躲藏。人嗜血的本性并未进化过,只是变化了方式,更为残酷和复杂。

      这老一套的把戏没完没了地玩令朵拉感到厌倦。于是简单收拾了行李,带着朵朵离开公寓,走进城中最高的酒店。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够两天费用。全给了前台。

      “这是一座鬼城。”她慢慢告诉朵朵。

      海洋学家在此停留时,曾听人提到一个关于食人岛的传说。来自黑暗深处的邪灵以岛形漂浮海上,吞噬往来船只。每当它捕获一个生命,就能夺取他们的时间,魔力得以增强,而岛一点点变大。被吞食的生命则被困囿在黑暗之中,成为僵尸,供邪灵差遣。这个世界与人世并存,可以乱真。

      “你是说,我们在食人岛上?真有食人岛?”朵朵惊讶地问。

      “如果事实和现像存在,那就是真了。”朵拉笑一笑,“我一直这么辨认真伪的。”稍顿,又道,“你父亲也认为确有其事。据说时空中存在无数裂缝,里面蕴藏着不为人知的黑暗物质,它吞噬光,如同黑洞。而生命,正是光与时间的载体。”


鬣蜥之城


      朵拉是一名摄影师。她和海洋学家在鬼海的岛上相遇。

      在一次远海深潜中,他们发现了一艘渔船的残骸,这并不足为奇。不过在上面找到的一只羊皮箱令朵拉很感兴趣。皮箱是不知什么年代的手工制品,密封性相当好。里面用防水布仔细包裹着一沓手稿,用一种东方语言讲述了一个奇幻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身为异议作家的父亲为躲避来自政府的追杀,带着孩子四处奔逃。但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追捕总是随后到达。他们只能不停地逃,越逃越远,最终到达地球最远端的一座小岛。整个世界突然陷入一场可怕的瘟疫大流行,所有国家都实施了严格的封闭。小岛顿时与世隔绝。

      但幽灵般的追捕并没有停止,反而更为凶猛。当地政府也把他们当间谍严密监控。每到一处,身边都堆满监视的人和监控的仪器。每行一步,都有无数双鬼魅般眼睛紧紧盯着。最后,他们被围困在机场附近的希尔顿酒店。父亲意识到已无路可逃。一天晚上,他抱着儿子从酒店顶楼跳下。

      风很大。男孩出于巨大的恐惧,在最后一刻挣脱了父亲的怀抱。父亲趔趄着被狂风吹出护栏。但他并没有坠向地面。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向机场,吸入停机坪中心的地下。他坠入无尽黑暗之中,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一架灰色的大飞机从机场起飞,穿过云层密布的天空,驶向海洋另一端的大陆。机上空无一人。而大陆上便诞生了许多孩子。他们的瞳孔幽深无光,哭声和欢笑却如同朝阳明亮而灿烂,喻示着美好的前程。他们的父母为了他们美好的前程甘愿付出一切。还有的父母为了孩子美好的前程攫取一切,发动战争,实施杀戮。围猎的方式被冠以各种高尚或神圣的名目。

      人们四处奔逃,求生。而岛在黑暗深处,等待被驱赶的活物到来。


      当父亲再次睁开眼睛,看到脑袋边爬满了蜥蜴。它们凝望着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长久地一动不动。他意识到自己正趴在地上。于是挪动一下手臂想站起来。但他做不到。他只能趴在地上像蜥蜴一样爬行。实际上,他就是一只蜥蜴。

      他慢慢爬出黑乎乎的通道。出口在一个游客如织的公园,人们从世界各地过来,参观这岛上独有的巨型蜥蜴。

      父亲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地上行走,牵着孩子的手,一路大声说笑。他跟上去。但遭到自己身体的阻挡。他一脚把蜥蜴踢到铁栏杆上,“喔,走开,你这个脏东西。”男孩看着它,脸上则露出害怕和厌恶的神色。父亲忍着痛,拼命呼唤孩子的名字,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凝望着他们离开,无声地流下眼泪。

      他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但他再也没有遇见自己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趴了多久。可能一天也可能一年,或一万年。岛上没有时间,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


      “看,那儿有一只好大的蜥蜴。”一位小姑娘牵着妈妈的手走到离父亲一米远的地方,蹲下来,温和地注视着它。她很美,看起来同他儿子差不多大,十六七岁,正是花开的年纪。

      “它看上去有点儿悲伤。”妈妈说。她看到了它眼中的泪。“真奇怪。”她想。轻轻摇一摇头。

      她们给它留下一根剥开的香蕉,然后离开了公园。

      父亲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看着她们一次次前往机场,然后又失望地返回。他看着妈妈崩溃地哭泣。他也看到自己的孩子。他终于又看到自己的孩子。那英俊的少年友好地走上前去,慷慨邀请母女俩到自己的酒店住两天,以便等待下一个航班。

      酒店紧邻教堂,内壁上趴着一只巨大的蜥蜴雕像,有三层楼那么高。它看着那对母女在房间里相拥哭泣。看着妈妈照顾孩子睡下,然后绝望地在楼边徘徊。天空阴沉无比。整座城市一片死寂,等待她往下一跳。但她最终回到房间,轻轻拥抱沉睡的女孩。她们是这座岛等待已久的猎物。

      蜥蜴再次留下悲伤的泪,汇入哗哗的泳池。它知道她们将重复自己的路程,在静止的时间里寻求光阴的流动。岛不会杀她们,它只要活物,因为她们拥有它梦寐以求的时间。


白鸟


      入住酒店的第二天,朵拉被彻底断了网。这在她意料之中。实际上,她已经不怎么使用网络。她知道她们已被彻底封闭。网是陷阱,他们以此掌控她们的行踪。

      那天晚上,她告诉朵朵自己必须走了。

      “我怎么办?”朵朵问。

      朵拉摸摸她的头,“你嘛,去好好睡一觉。不用担心,无论我去哪儿,你都将同我一起。因为你是我的一部分。”

      朵朵将信将疑地睡下。她太困。这个年龄的孩子,困劲一上来,天塌下都不会理。朵拉写完关于旅程的最后几行字,放到自己网站上。没过多久,从隔壁爆发出一阵放肆的怪笑。监控她们的大概有一位来自她故乡,与她们使用同一种语言。

      她关掉电脑。确认朵朵睡熟后,轻轻拉开门。通往顶楼天台的门全都开着,仿佛在等待她上去。她走出安全门,在楼梯口站了很久。这是城中最高级的酒店,到处都有监控。但她在深夜四处走动,却没人前来阻止。她回到房间。取出一根早已备好的带子在脖子上绕了个圈,然后挂到门后的挂钩上。楼上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时间已过凌晨。他们仍在监控着她的一举一动,用红外设备拍摄她死亡的过程。

      她默默取下带子,走上顶楼。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他们正等待她的死亡。如果她此时跳下,尸体将被迅速收走,朵朵也将随之消失。世间不会有人问起她们的存在。如果她在光天化日中跳下,也将被描述为走投无路的穷人,花光了钱自寻死路。她因此证明了自己并非间谍,毫无威胁。但她的孩子并不会得到救助。他们只会带着所有监控装置静静撤走,不再出现,也仿佛从未出现。

      真奇怪。她想。财富与权力从未能够带给人们安全感,反而更令他们不安与焦虑。只有杀戮和尸体才能让他们找到片刻安心。这荒唐而冷酷的现实,远远超出了她对人世的理解。但她并不感到悲伤,只是异常孤独。就像一朵微弱的火苗飘进无底深渊。我在哪儿?她不断地在心里问着这个问题。身体在寒冷的风中瑟瑟发抖。

      夜已至深,黎明远未到来。无数双鬼魅般的眼睛在黑暗深处紧盯着她。

      一只蜥蜴也在天台远端的角落里注视着她。没人知道它是如何爬上来的。它在那儿很久了,一动不动身体冰凉,眼中的泪宛若微弱星光。

      世界安静如初。一点一点从朵拉眼中消失。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远方呼唤。抬头看了看夜空。密布的云层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一只巨大的白鸟在空中盘旋,时远时近。美丽的羽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朵拉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她知道他仍在时空某隅。他们终于可以谈谈自己的孩子,在繁花盛开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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