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劇院的悲劇：天外天劇場到底值不值得保存？

最近臺灣文資界傳來一陣噩耗：臺中第一座歐式劇院「天外天劇場」，本來被文化部指定為暫定古蹟，然而去年底所有權人向行政院訴願後，行政院乃撤銷其暫定古蹟身分。前日傳出工程單位已拆掉屋頂部分鋼架，今日又傳出怪手進駐施工。截止本文發布為止，上層建築已經開始拆除。

先簡單向讀者介紹一下天外天劇場，簡言之，這是日治時期一棟由中部仕紳家族出資建立的私人劇院，位於臺中火車站後站。它於1933年興建，1936年啟用。劇場設有食堂、咖啡店、喫茶店、跳舞場，且輪流上演戲劇及放映電影，並以歌仔戲、新劇為主軸。為當時臺灣數一數二規模的民營歐式劇院。

啟用前，臺中著名仕紳張麗俊（1868-1941）參觀後曾有感而發：

其肇基之鞏固，洵用鐵根以英灰凝就，其規模之宏壯華麗與東京寶塚無二。

然而天外天在日治時期的輝煌，卻沒能延續至戰爭結束。戰後劇場因票房不佳、虧損甚多，歷經改組、出售，最終不敵競爭激烈的電影及劇院市場，於1964年結束營業。建物先後挪為冷凍廠、鴿舍及停車場使用。近年，天外天被納入暫定古蹟保護程序，並多次開會討論其歷史建物價值，然而最後未能確立其古蹟身分。加上臺灣文資法並不完備，加律提供給古蹟所有權人的保存誘因並不足夠，不難想像所有權人對列為文資一事也存有疑慮。

當地文史團體長年關注天外天劇場保存的問題，除了梳理歷史價值。也曾發起搶救募資，更多次與拆除方有所衝突。去年底，所有權人跳過地方政府，直接向行政院上訴，行政院遂撤銷其暫定古蹟身分，也因此前日才傳出施工單位進駐。

如果從文化資產保存的角度來看，天外天劇場絕對具備列為古蹟的「歷史性、地方性、特殊性之文化、藝術價值」，這點無庸置疑。然而文資保存的上綱應到何種程度？所有古蹟都應該保存嗎？而政府或文史團體所列定的「文化價值」，真能決定這棟建築的生死？我們可以從幾個有趣的角度來看，天外天劇場到底值不值得保存。

首先，與現今大多數得以整修、開放的殖民時代官方建築不同，天外天劇場雖為日本建築師所設計，但其一直都是臺灣人出資興建、營運的劇院。然而社會大眾卻對此類建築投以的關注，遠少於日本政府遺留的官廳建築。這是因為大多數的官廳建築在戰後多由國民政府接收，延為公用，得以相對上被完善保存。由於大多造型典雅，加上受惠於近年社會大眾對殖民統治遺產隔層紗的「異國情調」眼光，得以被寬容以待。

然而，大多數當時的臺人建築在今日卻沒有獲得同等的重視，原因無外乎在於，這些建築戰後並未得到妥善的保存。由於後代無力維持祖產，只能任其荒廢或出售轉為他用，導致建築本體面目全非、破爛不堪。由於社會大眾既不在乎、也無心了解建築背後的歷史價值，自然態度也比較冷漠。而這中間涉及文化記憶的斷裂，以及政府長年對文資保存的雙標態度等等，此種結構性的問題在此就不多談了。

在了解日治時期「政府官廳建築」及「臺人私營建築」的兩樣情後，看到天外天劇場如今會有這般處境也就不會那麼意外了。天外天的後代所有者無力經營，導致建築被出售、轉為他用，由於地處臺中車站附近，屬商業區精華地段。若政府無意強力護航其文資身分，並提供足夠誘因。所有權人自然會傾向拆除、出售給開發公司（網路上有消息指出，天外天的產權已屬開發商所有）。

然而，當地是怎麼看待天外天劇場呢？自戰後1950年代起，天外天劇場（後改稱國際大戲院）附近一直屬於紅燈區，即合法的公娼寮。雖說公娼議題今日已得到社會大眾更多的關懷及重視，然而在戲院結束營業後的數十年間，天外天長年處在治安死角，當地民眾避之唯恐不及。也因此，若問起居民對天外天拆除的想法，可能會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雖說建築本身的藝術性值得重視，其輝煌時期的歷史、文化價值也很重要，但對當地民眾而言，戰後數十年迄今所積累的負面遺產（negative heritage）形象或許才是最直接的感受。

說到底，天外天劇場是絕對有資格成為古蹟的，作為臺灣戲劇歷史重要的文化風景，加上其臺灣罕見的劇院建築形制，若能順利地列為古蹟，並重新活化為「國家級」影劇史的教學現場。考量到其位於車站旁的地利之便，或有永續發展的潛力才是。

然而這勢必需要一筆不小的開銷，若無法成為足夠的社會輿論，且政府也無心強行推動的話，那終究只能空口說白話。要知道，政府若有心推動，僅40到50年歷史的中正紀念堂、國父紀念館，都能被強渡過關為國、市定古蹟。（先強調，五丁目無意否定楊卓成、王大閎在臺灣建築史上的地位）

講了這麼多，那為何天外天劇場的文資之路如今已成未竟之業？說到底，一個從審議階段就波折連連，社會大眾長年漠視，所有權人也只想拆除轉開發所用的古蹟，僅靠著在地文史團體的奔走、推廣，又能存活多久呢？就算靠著半年為限的暫定古蹟身分強行續命，由於無人維護，也只會成為下一個「自燃」的不定時炸彈吧。

如今怪手已然進駐，若無意外，這座命運多舛的天外天劇場即將被拆除。數年之後。原址可能會有一棟新的商城或建案風光問世，媒體會爭相報導。而天外天過去曾有的輝煌，僅存留於逐漸散佚的史料、相片中，到那時，又能多少人記憶這棟曾經「臺灣第一」的歐式劇院？

參考資料：

1. 〈台中天外天劇場突遭拆除，文化部已撤銷暫定古蹟〉：https://artouch.com/news/content-31907.html
2. 臺中市文化資產局委託、朝陽科技大學建築系研究，《臺中市東區「天外天劇場」調查研究計畫成果報告》，2020：https://pse.is/3bx9f8
3. 〈撤銷本部109年9月21日文授資局蹟字第10930108051號公告延長臺中市東區「天外天劇場」暫定古蹟期限6個月之行政處分〉，《行政院公報》26卷243期，20201221：https://gaz.ncl.edu.tw/downFile.jsp?flag=P&sysid=E2045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