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
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

Facebook:https://www.facebook.com/ecthelion1993/ 美術史是研究美術品與時代文化交涉互動下的歷史研究,而當代讀者的閱讀及傳播也參與了美術史的形塑。五丁目期待透過不同形式的短篇筆記,提供關心文化、喜好藝術的各位一個富知識性的生活提案。

周杰倫《最偉大的作品》背後缺席的臺灣留法畫家身影

我們固然讚嘆他機敏的創作策略,與二十年如一日的認同跟自我追求,但同時也必須省思,在這過程中被缺席的「臺灣」形象,如何在全球(不只是音樂市場)錨定自己定位與獨特性?
《最偉大的作品》

前不久有友人催促五丁目跟風介紹周杰倫新MV《最偉大的作品》中的藝術史彩蛋,只是最近稿債纏身,直到最近才有辦法抽空寫作。實際上,網路上早有許多精彩且詳盡的影片與文章,針對《最偉大的作品》進行若干分析。

姑且不論五丁目對這首歌的好惡評價,《最偉大的作品》的確蔚為一時轟動。無論是藝術史的彩蛋,或是開頭致敬《不能說的秘密》的前奏,以及周杰倫一貫縈繞在演出與歌詞中的異國風情建構,都試圖喚起老聽眾的回憶。

在此,五丁目不願厚著臉皮,隔了將近一個月才跟風介紹彩蛋,反而想跟各位讀者進一步反思,這部被捧為「再創華語樂壇高峰」的MV,背後缺席的「臺灣」身影。文章偏長,還請讀者見諒。


1. 我用琴鍵穿梭1920錯過的不朽:《最偉大的作品》的巴黎錯置

首先,雖然網路上已有許多文章介紹過,但在這裡還是必須略提《最偉大的作品》中有關法國巴黎藝文圈的彩蛋,以此帶出文章重心。事實上,歌詞「我用琴鍵穿梭1920錯過的不朽」雖暗示MV的時間點,但歌詞內容卻不見得對應同時代的法國。

例如「孟克橋上吶喊」與「星空下的夜晚,交給梵谷點燃」,分別明示19世紀末孟克與梵谷的名作《吶喊》、《星夜》。而「偏執是那馬格利特,被我變出的蘋果,超現實的是我,還是他原本想畫的小丑,不是煙斗的煙斗,臉上的鴿子沒有飛走」中出現的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在後句的「被我變出的蘋果」與「不是煙斗的煙斗」則分別對應《人子》與《形象的叛逆》,其中《人子》更是戰後1964年的作品。

《最偉大的作品》MV,致敬《人子》的鏡頭

另外,「花園流淌的陽光,空氣搖晃著花香」,搭配MV中晚年的印象派畫家莫內與周杰倫欣賞牆上蓮池水禽壁畫,則指涉莫內在法國吉維尼的花園。莫內一直到1926年去世,都居住於該處,與1927年移居巴黎的馬格利特錯身而過。由此可知,歌詞編寫不見得會對應真實的藝術史情境,而是通過錯置,讓這些知名的藝術家一起出現在1920年代的巴黎。

對華人聽眾而言,最值得驚喜的是旅法中國畫家常玉,以及1925年曾短暫遊歷歐洲的詩人徐志摩出現在歌詞,凸顯1920年代中國與法國短暫的藝文交流。誠然,當時旅法的中國藝術家不只常玉一人,還包含林風眠、徐悲鴻、劉海粟等人。不過周杰倫在此選擇讓常玉擔任中國代表,可能是考慮到常玉在藝術市場上的地位,以及他在泛華人圈擁有的知名度。

《最偉大的作品》MV,周杰倫、常玉遠望巴黎旺多姆圓柱(Colonne Vendôme)

周杰倫沒有提到的是,就在莫內逝世、馬格利特前往法國沒過多久,同樣來自臺灣的陳清汾,成為第一位留法臺籍畫家。之後,自日本東京美術學校畢業的顏水龍,也緊隨其後,循著西伯利亞鐵路抵達法國。雖然迄今為止,未能找到他們與常玉交遊的資訊,但顏水龍與常玉都曾在大茅舍藝術學院(Académie de la Grande Chaumière)習畫,而常玉時常流連活動的蒙帕納斯區,更是許多臺灣藝術家生活、造訪的區域。

換言之,《最偉大的作品》中的常玉身影,其背後也有臺灣畫家參與其中,他們時而競逐沙龍、畫廊場域,時而流連美術館、歌劇院、咖啡廳、公園,享受著巴黎的一切。當時的巴黎包容來自世界各地的異鄉人,成為他們逐夢而行的舞臺。而歌詞「漂洋過海的鄉愁,種在一無所有的溫柔」,也是這些留法藝術家共有的心聲。

就像陳清汾當年所說的:「從今以後,便捨離所有的愛戀,在此異鄉,開始真正一個人孤獨地過日子嗎?一想到此,就湧出無法形容的寂寞與不安,不知如何才好。

陳清汾,《巴黎的屋頂》,1931-32,油彩、畫布,72.5 × 91.0 cm,家屬收藏

2. 小船靜靜往返,馬諦斯的海岸:南法與臺灣美術史的互望

除了絢爛與孤寂並存的巴黎生活,歌詞「小船靜靜往返,馬諦斯的海岸」所指涉的地點同樣值得注意。1900年代後期,野獸派畫家馬諦斯多次造訪過法國南部的尼斯、科利尤爾等地,隨後年定居尼斯。到了晚年仍往返於聖保羅德旺斯、坎城等城市,置身在溫暖明媚的地中海陽光下,並創作一系列描繪窗外海景的作品。

Henri Matisse, Open Window, 1905. Oil on canvas, 55.25 x 46.04 cm

然而,南法海岸並非馬諦斯專屬,1930年代留法的臺灣畫家中,例如顏水龍、楊三郎等,也曾來此生活、創作過。

1932年,留法的顏水龍操勞成疾,在朋友的介紹下搬離巴黎,前往氣候溫暖的坎城休養,並在此認識野獸派畫家梵‧鄧肯(Kees van Dongen),短暫受其指導,留下數幅描繪海岸的畫作。

顏水龍,《坎城海港》,1932年,油彩‧畫布,52x44cm,私人收藏

在《坎城海港》,斜陽灑落在地中海畔的潔白房舍,岸邊的帆影倒映於海面。

而同年的《港風影》,則呈現較為蕭條的氛圍,但也同樣保有陽光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描寫。雖說同為南歐海景,顏水龍與馬諦斯揉合鮮艷顏色,傳遞異域風情與個人情感的語彙不同,前者格外注重陽光的刻畫,並通過節制的筆觸細膩處理海岸旁的人、事、物。

顏水龍,《港風影》,油彩、畫布,65.0x80.0cm,1932,國立臺灣博物館典藏

另外,1932年赴法,與顏水龍接棒的楊三郎,也曾在大茅舍藝術學院習畫。喜愛旅行、四處遊歷的楊三郎,基於不同理由,到訪坎城、芒通等海岸城市,並且在返臺後展出〈南歐坎城〉,向臺灣觀眾分享旅法時的風景見聞。

值得注意的是,在楊三郎、顏水龍與馬諦斯的南法風景畫中,帆船總是作為重要的圖像表徵,頻繁出現畫中,在風光明媚的地中海上航行。《最偉大的作品》將海岸與馬諦斯連結,勾起觀眾對蔚藍海岸的無限懷想,但楊三郎、顏水龍筆下的地中海風景同樣動人,值得細細品味。

楊三郎(中間立著著和服者)可能在參加日本與拉脫維亞在巴黎的聚會活動

3. 結語:藝術史的認同困局與《不能說的秘密》

行文至此,不禁引發疑問:為何周杰倫要選擇常玉與徐志摩,作為引導華人聽眾認識1920年代法國的中介者?而我們該如何理解在MV中缺席的臺灣留法畫家?

首先,周杰倫自2000年起就與作詞家方文山合作,先後創作《娘子》、《雙節棍》、《東風破》、《青花瓷》等一系列經典的中國風歌曲,影響華語樂壇深遠,成為周杰倫立足樂壇的形象代表,其背後反映2000年代中國市場崛起的時代背景。

誠然,《最偉大的作品》不是中國風,而是周杰倫另一主打的異國風作品(如《以父之名》、《牛仔很忙》)。但歌曲中顯得有點突兀的中國留法藝術家身影,不但迎合中國現代藝術市場的崛起,也與周杰倫一貫的自我認同體現有關。

《最偉大的作品》MV,莫內與周杰倫在蓮池水禽壁畫前

若根據安德森的「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理論,思考周杰倫與方文山創作中的中國符碼,可知其目的在於強化自身與民族的連結,並獲得海內外華人群眾的認同。20世紀初期,中國正值內憂外患,常玉與徐志摩是少數有留歐經驗的文化人士。《最偉大的作品》以同時代法國為背景,迴避中國衰敗的形象(莫內鏡頭中的蓮池水禽壁畫,則反向指涉18世紀法國對盛世中國文化的好尚(Chinoiserie)),將常玉與西洋藝術史中的名家並列,可謂契合了當代中國的需求。

另一方面,由於周杰倫幾乎從未以臺灣本土元素作為創作符碼,僅有如《不能說的秘密》電影,以母校淡江中學作為歐風架空場景的例子(不過在電影中,仍頻繁出現觀音山、八角樓等重要地景,日治時期書法家吳廷芳書蹟翻刻的石匾亦有遠遠入鏡),自然不能期待《最偉大的作品》出現臺灣留法畫家,因為既不屬於周杰倫的自我認同,同時也不是他的市場經營訴求。我們並非要批判周杰倫的選擇,而是反思以國家或民族為單位的近代藝術史,為何在這座島嶼分裂為不同的板塊。

《不能說的秘密》MV與電影以淡江中學與真理大學為取景地點。圖片為周杰倫與桂綸鎂在淡中與小白宮旁的真理街

周杰倫的母校淡江中學雖然是一所本土背景濃厚的學校,且有陳敬輝、楊三郎等畫家任教,但他終究成長在缺乏本土美術史教育的時代,加上訴求華語市場的創作軌跡,最終引導他走向華人共同體的終極訴求裡。歌詞「漂洋過海的鄉愁,種在一無所有的溫柔」不只是在講常玉,也是在呼喚所有的海外華人)。

總之,周杰倫的國家藝術史選擇,反映臺灣不同文化雜揉、衝突、妥協下的自我認同,他在《最偉大的作品》無意訴求於本土支持者,而是面向全球華人網絡的支持。就結果來看,這首歌以情懷加成,在臺灣也獲得了不小的成功。

我們固然讚嘆他機敏的創作策略,與二十年如一日的認同跟自我追求,但同時也必須省思,在這過程中被缺席的「臺灣」形象,如何在全球(不只是音樂市場)錨定自己定位與獨特性?


參考資料:

1. 顏娟英等譯,《風景心境:台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臺北:雄獅,2001。

2. 林育淳,《進入世界藝壇的先驅─日據時期留法畫家研究》,臺北: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中國藝術史組碩士論文,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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