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水
張若水

在劇場裏摸爬滾打,在文字裏安生立命。

從「大武漢」到「東湖計劃」(《李文漫遊東湖》及「東湖計劃」,及其他)

自武漢封城以來,「魯磨路救援隊」和「魯磨路救援日記」風靡網絡。魯磨路是武漢壹條匯集Live House和各種酒吧的街道,「VOX樂迷群」則是這群混跡魯磨路的年輕人線上陣地。疫情發生後,他們通過社交網絡,迅速聚集在壹起,成為壹個超級節點,加入救援行動中。

他們說,「我們不會逃避,武漢是我們自己的城市」。這句話來自「SMZB」(曾用名「生命之餅」)的《大武漢》。「SMZB」在疫情時期,重新流行起來。因為如今的武漢,需要「SMZB」。

而「SMZB」樂隊主唱吳維,也是當年引起廣泛討論的「東湖計劃」第二回發起人之一。

【每一個人的東湖】

那麽「東湖計劃」是怎麽來的呢?2010年6月,為回應華僑城集團在武漢東湖地區進行大規模商業開發的事件,武漢建築師李巨川和藝術家李郁發起了「每個人的東湖」藝術計劃。

計劃希望「以藝術的方式開辟壹個討論的空間,為關註這個項目與東湖前途的人們創造壹個發出聲音、表達意見的機會」。他們建立了壹個官網,建議每位參加者自行到東湖邊創作實施壹件有關東湖的作品。最終,三回計劃,分別是2010年6月25日到8月25日的「每個人的東湖」、2012年初的「去妳的歡樂谷」、2014年7月的「人人都來做公共藝術」,吸引了近百人參加,包括藝術家、建築師、設計師、朋克樂手、音樂人、劇場工作者、詩人、學者、程序員等等。

導演李珞的《李文漫遊東湖》影片,似乎既是「東湖計劃」本身的成果,又是對它的記錄。在「李文漫遊東湖」的片名出現之前,影片花了30分鐘的時間來呈現東湖的存在狀況——湖被越填越小,湖邊建起了「歡樂谷」,高檔樓盤拔地而起,武漢的藝術家們發起壹個名為「每個人的東湖」藝術計劃,年青人用噴漆在湖邊的土地上畫出這裏是某年某月的湖岸線……

就在妳以為這是壹部紀錄片的時候,影片的敘事邊界在30分鐘之後開始模糊——李文不僅僅是片頭出現的那個回答調研學生問題的武漢市民,他還是公安局吳科長的一個手下,並且領了一個在東湖邊找到壹個神經病的任務,操著武漢話的李文,開啟了他的東湖漫遊之旅。

李文借著尋訪神經病之機,找到湖畔的小小觀音廟為母親上了個香。他跟船娘打聽那個常在湖邊晃悠,說「有條龍要出來了」的神經病。73歲的船娘說,雖然她沒親眼見到過龍,但有龍是真的,龍還吹倒了壹邊樹林,湖的另一邊有龍生龍崽的洞。

後來,李文找到了這個神經病。在這個神經病的敘事裏,他是壹條偷吃了先帝腳皮而成精的魚,本來那些腳皮是龍王的「長生不老之藥」。倒掉的樹林,是因為人類不斷地填湖引得龍王發怒而起。影片在這部分插入了先帝在東湖遊泳的史料,通過鏡頭,可以看到偉人如嬰兒壹般在東湖裏「玩水」的身姿。據史料記載,武漢東湖是他在1949年以後除了中南海以外居住最長的地方。他開了橫渡長江之先河,並寫下「萬裏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的名句,使得武漢人大得面子,也大受鼓舞,從此開始了「玩水」的高潮——橫渡長江。

作為一個現代人,我們會像李文一樣,不相信東湖裏有龍出現,更不相信吃了腳皮而成精的人曾經是東湖裏的壹條魚,我們只認為他是個神經病,而那些相信神經病的話的船娘們,則是封建迷信。我們早已不相信鬼神,我們相信的是「人定勝天」。

這個因為東湖要被填掉,而在東湖四周瞎晃蕩的神經病,呈現出壹個藝術家的生活狀態,他在影片中,還彈起了吉他。

因為武漢炎熱的夏季,李文在片中的大部分鏡頭,是赤膊短褲的狀態。他在影片裏的形象並非壹個刻板的「小公務員」,他還會畫畫,而且畫得不錯。除此之外,他還喜歡收集老照片。電風扇吹著,裸露著壹個中年男人發福肉身的李文,拿著放大鏡細細地觀察集體照片中失去姓名的人。他望著黑白老相片裏壹個個雙手被縛在身後並跪在地上的人,仿佛看到了歷史長河之中的自己,他飽含著感情,唱起《我愛妳中國》。此時的李文,呈現出繼承了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的武漢人「悲劇情結」來,成為「眼裏常含淚水,愛這土地愛得深沈」的詩人。

《李文漫遊東湖》是散漫的,既會畫畫又踏著拖鞋的李文是散漫的,東湖周邊悠閑的市井生活同樣如此;影片的邏輯同樣是散漫的,妳不太能找得出壹條明確的主線或壹個清晰的聚焦點,比如反對在東湖建遊樂園的計劃,比如閹割焦慮的討論,比如藝術、歷史等沈重議題的提及,影片囊括的點很多,但主題上卻不收束於壹點,於是李文在地理上漫遊東湖,也就像在這些嚴肅的話題之間漂移穿梭,並非拼貼式的玩世不恭,而是壹種放空;更不用說,影片的形式也是散漫的,保留了非專業演員(大多是藝術家)的真實性格。可以說,他們不是在「表演」另一個人,他們是在演「自己」。都說不上是虛構還是非虛構。

這些散漫無度、東拉西扯,將附著於東湖上,所有的能指的符號意義都虛化了,於是東湖本身在這種虛化的背景中浮現出來了,東湖承載著物種、人們的生活、傳說、歷史與個體的記憶,商業力量想要填湖,現代藝術想要保湖,這都反而增添了這個湖本身的荒誕和豐饒,東湖什麽都不是,又同時指涉著一切。

影片的最後,李文跳進東湖遊泳,抱住了湖中的一根鐵柱,停了下來。

這根鐵柱,同樣也出現在「東湖計劃」第三回中葛宇路的《東湖站》裏。葛宇路將北京公交線路上的「東湖」站站牌拆卸下來,安裝到東湖的鐵柱上。

葛宇路在《東湖站》作品說明中,解釋說:「一個是來自於自然,坐落在家鄉武漢的東湖,沒有任何壹個具體坐標可以明確的稱為東湖(因此也沒有東湖站)。另一個位於北京,有著明確標識的東湖(站),但是卻沒有任何水域。我做的僅僅是把城市化過程中擠壓生成的結果,放回了自然情景之中。」

葛宇路想要遊到湖中的站牌旁耐心等待壹輛屬於東湖的公交車,然而,一段時間以後,東湖鐵柱上的「東湖」站站牌,已不知去向,哪怕他曾潛入湖中多番尋找,也沒找到那塊站牌。在《李文漫遊東湖》中,壹個是警察在湖邊找壹個神經病,而《葛宇路》中,則是壹個行為藝術家跑到湖中找公交車站牌,東湖已經成為武漢現代藝術的作品,市井與文藝並驅,荒誕與魔幻共舞。

【誰的東湖?】

然而,藝術家李珞和葛宇路的東湖,終究還是漸漸維持不下去了。

2016年9月3日,作為東湖計劃討論空間的「我們家」青年自治實驗室因租金及“種種原因”關閉。

2017年,李巨川接受好奇心日報采訪的時候,他已經不太想談東湖計劃了,言語之間也很悲觀,「我們很失敗,這都幾年過去了,發展的步伐誰也阻擋不了啊。填湖只是壹方面,更大的問題是占領了湖岸線,建別墅和高檔社區。東邊不久前又填了壹些,正在蓋。」

東湖——這個曾是中國最大的城中湖,水域面積達33平方公裏,是杭州西湖的6倍,隨著武漢城區的擴展,江夏區的湯遜湖成為了現在最大的城中湖。而那些住進湖景房的富人們,還能站在自家的落地窗前,欣賞東湖的迤邐風光多久呢?

現代主義的建築和規劃創造了一個現代化的田園詩圖景:壹個在空間和社會上分割的世界:人們在這兒,車流在那兒;工作在這兒,家在那兒;富人在這兒,窮人在那兒;隔開兩者的是草地和混凝土。

李巨川於2013年,在上海外灘美術館的《城市活化,以藝術的名義》講座上說,城市空間是在各種政治和經濟權力的主導下,生產出來的,作為個體,很難在這樣的結構之下做事情。但是他認為,我們可以在這樣壹個由各種強大權力決定的城市空間尋找隙縫,用想象力的方式創造出自己的空間。

藝術創造成為壹個政治空間——在這個空間內,人們學習到對社會采取批判的態度,表達他們的看法,與其他人交流並向政府傳遞出他們的信息,這壹過程呈現出藝術如何成為「公共」以及造成藝術「公共化」的原因。而公共藝術作為「藝術」這一概念,在1980年代至1990年代,在南韓與香港得到了蓬勃發展。香港的行為藝術有著直接與社會運動相聯系的特點。年輕的藝術家們,用各種各樣的藝術方式來訴說城市的變遷,講述天星、皇後碼頭的歷史記憶對民眾的重要性。碼頭到最後還是被拆,以及其他一些比較有歷史意義建築的拆遷,正如東湖被越填越小。然而,藝術從來不是解決社會問題的壹個手段,藝術只是呈現、揭露問題。從20世紀的歐洲先鋒藝術運動開始——達達主義、維也納行動派、激浪派、偶發藝術等藝術流派和形式,都在倡導藝術融入生活、日常政治,甚至像意大利未來派——通過藝術來激發人們心中隱藏的力量。用藝術去激怒觀眾,通過行動的方式來破壞既定的反映在政治道德、文學藝術等方面的價值觀念。

到了21世紀的中國,當代藝術已然成為一塊遮羞布。這種藝術歷史的演變,或許源於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文藝的功能是「歌功頌德」,不是「揭露黑暗」。那些選擇脫離體制所圈限的語境去創造作品,並且參與到行動中的藝術家,已在這個時代逐漸邊緣化,並且在歷史的發展潮流中,他們的聲音逐漸變得弱小。

如今,一個可以用「武漢朋克」來標示武漢的時期,早已遠去。武漢這座城市——日本鬼子的飛機炸過,特大洪水淹過,「十年動亂」差點把它整得癱瘓,現今,成為疫區。但大武漢仍然是大武漢,她滋養了「什麽娘都敢罵」、連自己的娘都敢罵的武漢人,使得他們生長出「不服周」精神和「九頭鳥」性格,惡劣的生存條件形成了他們頑強的生命力。

最後,我想以俞心樵的詩,《死者正悼念著生者》來結束這篇文章——

時刻到了

如花似玉的漢語

用寂靜擊碎所有告別的站臺

在唐詩宋詞中慢了下來

此刻我多麽希望

這個習慣於造假的國度

至少在今天能夠加快造假速度

讓所有的天災人禍

所有的死亡

至少在今天全都變成假的

讓地震只在天上發生

讓美好的謊言撒滿人間

哦時刻到了

死者正悼念著生者。


資料參考:

1.“東湖計劃”的簡介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06469034/

2.余婷婷《武漢,當壹群搖滾青年加入緊急救援》/騰訊谷雨

3.劉璐天《那個把自己名字變成路名的葛宇路,還在嘗試用藝術表達》/好奇心日報

4.李巨川《九十年代,“武漢朋克”及其他》

5.馬歇爾·伯曼《壹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現代性體驗》

6.蔡藝璇《藝術介入社會——文化幹擾、公共抗議,揭露惡性,服務社區——有效還是鬧劇?》/CVSZ第38期

7.趙智薰《藝術如何成為“公共”:南韓與香港的比較》

8.2013《行為藝術是否表演打碎瓦片,亞洲行為藝術概況及巡禮》講座

9.易中天《讀城記》


(原文首發“回響編輯部”公眾號/20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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