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水
張若水

在劇場裏摸爬滾打,在文字裏安生立命。

在小黃侗寨的日與夜

(一)

停電了。

在手機電筒光中,洗完了澡,用得是洗發水。

今天終於搶到了熱水澡。

阿香為了迎接我們的到來,專門裝了熱水器,還買了洗衣機。不知道是不是水壓問題,常常洗著洗著,就沒水了。

每次去沒有圍欄的陽臺晾衣服的時候,我總覺得壹不小心,我就滾下去——掉進河裏了。阿香說,那是蓋新房的時候,沒有錢再做圍欄了。

我去陽臺晾毛巾,見壹人蹲在那,定睛壹看——是珊瑚。

「妳吐啦?」

「去幫我拿點紙巾。」

——這是晚上去阿香大姐家喝多了。

小黃侗寨對待客人的習俗是——給妳敬酒,壹定得喝;給妳派煙,壹定得抽。

在阿香家的這幾天,餐餐都有牛肉和糯米手抓飯。

每頓有牛肉吃,是因為中秋節,阿香和另外四五戶人家殺了壹頭牛。我晚來了壹天,就錯過了。

聽珊瑚說,殺掉的那頭牛肚子裏還有壹只小牛。她當時見到他們在用火燎小牛的毛,還以為在烤壹條狗。

(二)

「妳要覺得頭暈,就跟我說。」在去小黃的路上,司機不時回頭叮囑坐在後排的我。

瞥見車窗外,那頭山路上的車燈——在夜色中,像是壹只螢火蟲。

我算是見識什麽叫「山路十八彎」了,來個大拐彎——那倒還好。有的上坡,差不多都直線了,下坡的時候,感覺要沖到山谷裏去。不過,只要不是360度的過山車,只要還能保持地心引力,我都不怕。

壹路上,我靠著想象自己坐在龍貓公共汽車上的意誌力——沒有暈車。

1個小時後,我終於見到了來接我的阿香,我都有點不敢認她了,因為她太美了——她化了妝,穿著侗族的裙子,頭上插著壹朵玫紅色的花。

我跟在她後面,隨著越來越清晰的水流聲,到了她家。

客廳裏坐著兩桌人,壹桌是我認識的小夥伴們,壹桌是阿香女兒的朋友和同學。

我剛放下行李,就有人給我拿來了碗筷。

我坐在小板凳上,對著矮矮的飯桌,適應了壹小會。

河大伯叫我吃魚,說那是他們白天去稻田裏抓的,又指著壹碗看不出是什麽菜的東西,叫我吃,「這可是好東西。」

我用筷子揀起壹塊像是毛肚的東西,「哇,真苦。」

「這是牛癟,妳們都吃不慣。」阿香說。

牛癟煮牛雜——這道被視為待客上品的菜——壹開始,我以為碗裏的綠色湯汁是辣椒汁。後來,才知道那是從牛胃及小腸裏取出的未完全消化的草料,擠出其中的液體,加入牛膽汁及其他佐料,文火慢熬出來的。

隔壁桌的孩子們腳下,堆著壹堆啤酒易拉罐。

這裏的孩子似乎都是散養——抽煙喝酒,父母都不會管。

阿香的雙胞胎兒子,此刻,正靠在沙發上玩手機。

阿香並不想給兒子們買手機,但兒子們壹直在奶奶面前哭,說媽媽不疼他們。她沒有辦法,只好給他們壹人買了壹臺手機。

村裏沒有其他的娛樂設施,孩子們好像除了手機,也沒其他的可玩。

(三)

阿香在房間打扮——她喊我幫她系上滿是銀飾的圍裙,因為她受了工傷的右手沒辦法打結。

接著,她叫我幫她戴上份量很重的銀制項圈。項圈——從大到小,有三個,然後是壹串鎖鏈,最後是壹串最大的項鏈。耳環——系有紅繩,直接將紅繩套在耳朵上就可以了。

「以前的老人,耳洞比較大,她們可以直接把耳環穿進耳洞裏。」阿香說。

後來在阿香大姐家吃飯,在走廊上烤牛肉的阿婆——她的耳環就是直接穿進耳洞裏的,她的耳垂因為耳環的重量被拉得很長,像菩薩的耳垂壹樣。

阿香對著鏡子戴頭飾——壹只鳳凰嘴裏叼著條魚,第二個頭飾——壹條條小魚垂掛下來。

「這些全都是真銀嗎?」我問她。

「有壹些是假的。」

待她盛裝完畢,我跟在她後面,去了另外壹戶人家。

阿香站在門口,用侗話叫對方開門。

過了壹會,壹個打扮得和阿香壹模壹樣的女人出來了。她頭上的花——是大紅色的。

接著,我們壹起出了門,走到另外壹戶人家。那人家的走廊上,站著壹群盛裝打扮的侗族姑娘。

她們用我聽不懂的侗話聊著天。其中,有幾位用眼神打量著我這個外鄉人。那壹刻,我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我能做的,只有安靜地欣賞她們的美。

(四)

壹排侗族姑娘站在舞臺上唱侗歌,阿香站在最右側。當她忘記歌詞的時候,她就會不好意思地笑壹下。

臺下裏裏外外圍了好幾層的觀眾當然不知道——她忘了歌詞,只有了解阿香的人知曉這個秘密。

侗族因為沒有文字的記錄,他們學習侗歌靠得是口口相傳。像阿香這樣外出打工的人,因為排練的時間不夠,歌詞自然也忘得差不多了。

觀眾席沒有座位,許多人站在那裏觀看。

寨子裏的老人們——男性頭上綁著頭巾,女性則穿著侗族服裝,頭發用梳子盤成發髻。他們都自帶小板凳,有的懷裏還拉著孫子孫女,坐在前排欣賞侗歌、侗舞表演。

觀眾席的右側矗立著整個寨子的靈魂——鼓樓,在侗語中,鼓樓被稱作「播順」,即寨膽。

侗族寨子裏必有鼓樓,侗民有「未建寨先建鼓樓」之說。

鼓樓——在侗族歷史上,凡有重大事宜商議,起款定約,抵禦外來官兵騷擾,均擊鼓以號召群眾。由寨中「頭人」登樓擊鼓,咚咚鼓聲響徹村寨山谷,就能迅速把人集中起來。無事是不能隨便登樓擊鼓的。

現在的鼓樓,相當於寨裏的社區中心。寨中的各種活動如聯歡議事、制定村規、迎送賓客、婚喪嫁娶等事都在鼓樓中進行。

鼓樓以杉木鑿榫銜,結構嚴密堅固,可達數百年不腐不斜。

鼓樓的層數必為奇數,因為侗族先民認為奇數為陽數,寓意吉祥。而樓體必為四邊形、六邊形或八邊形,偶數為陰,陰陽平衡,象征子孫興旺。

(五)

阿香問我有沒有拍她唱歌時的視頻,我把我的手機遞給她。

她放大了其中的壹張照片,說她的頭發沒盤好,有點歪了。

「沒有啊,挺好看的。」我確實看不出那些細節來。

她問我其他人呢。

「他們看完妳的表演就回去了。他們說聽不懂侗歌,有些影響他們理解歌詞的意思。妳跟我解釋下剛剛妳們唱的歌。」

「第壹首歌就是歡迎遠方的客人,後面壹首歌就是說改革開放之後,人民生活幸福。」

阿香叫我跟緊她,說她要去還衣服。本來她們只準備表演壹首歌,但主持人叫她們換上白色衣服,再唱壹首。阿香沒帶白色的那件,村長老婆借了她壹件。

到了村長家裏,客廳空無壹人,飯桌上的晚餐還未收拾,電視機還開著。

阿香喊了幾聲,樓上有人應了,但未見有人下來。

阿香站在沙發邊,脫下她的侗族服裝,壹壹取下她的義肢、各種首飾。

「她要還是不下來,我們就先走了。」阿香話音剛落,村長老婆就下樓了。

她們用我聽不懂的侗話交談著,從她們的肢體姿勢看來,村長老婆在手把手教阿香怎樣用黑紗帕包住頭發。

壹路人經過門口,大概是打了聲招呼。

我看了會電視節目,已然不記得看了什麽。

轉過身,阿香和村長老婆已經不在沙發邊了。

我循聲走到裏屋,阿香和村長老婆站在衛生間——阿香仍在學習怎樣用黑紗帕把頭發包得好看。

衛生間散發出來的異味,讓我只在門口看了壹小會,就去客廳等阿香了。

(六)

第二日午飯後,我們先去參觀了阿香家的老房子——幹欄樓(木樓的壹種,樓板離地2米至3米),屋裏只剩下蜘蛛網和掛在墻上的舊相框。噢,底層的牛欄裏住著壹頭小黃牛。

寨子裏的幹欄樓,已所剩無多,因為常發火災的緣故——壹旦壹棟木樓著火,整個寨子都會燒光。現在,他們的新建房——都是木磚結構。

然後,我們壹壹爬上拉風的敞篷三輪車,阿香的老公——華哥是我們的司機,載著我們去看鬥牛表演。

寬闊的視野,除了藍天白雲在頭頂上飄,整個寨子的風光也壹覽無遺。

阿香指著遠去的風雨橋,告訴我們,「過了壹座風雨橋,就是另外壹個寨子。」

風雨橋,作為行人避雨、觀賞風景之用。

大概過了20分鐘,我們到了目的地——道路兩旁停滿了車子,有像我們壹樣的三輪車,還有轎車、電動車、摩托車和面包車。

我們在烈日下步行了壹刻鐘左右,路過了被車輪壓癟的牛屎,路過了老人,背上兜著孩子、手裏拉壹個孩子的婦女,路過了售賣衣服、小玩意、小吃、水果的攤販,見到了層層疊疊的人群——圍著鬥牛場。

站在山腰上的人們,有的撐著太陽傘,有的戴著草帽,有的在樹與樹之間搭起遮陽布。那場景,絲毫不比英國貴族看賽馬遜色。

有些擠不進最佳觀賞位置的村民們,爬上了樹,蹲在樹杈上觀望著。

據說,另外壹個寨子的鬥牛場,設有觀眾席——有座位,入場券5塊錢壹位。他們還弄過現場直播,5塊錢掃碼看比賽——在外打工無法回來的村民們,都會花這五塊錢——隔著手機屏幕,看壹看家鄉的鬥牛表演。

午時許,鬥牛隊伍輪流入場示威——手舉著標有牛王美稱的「碼牌」者在前開道,鳴鑼鼓蘆笙者隨之,後面的人群舉著旌旗簇擁著牛王在炮聲中入場。牛王頭鑲鐵角、身罩紅緞;背插令旗鶴尾,幾個後生牽著牛,在樂聲和歡呼聲中入場。人們護著牛王繞場三圈,高呼不止——這種儀式稱之為「踩堂」。

在兩頭牛開始比賽以前,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穿黃色或綠色馬甲的人,會給牛澆幾盆水,以此來降溫。有的鬥牛身上寫著村名,有的沒寫。

阿香說,鬥牛場裏穿黃色、綠色馬甲的人,都買了保險。

比賽的規則很簡單。

因為水牛的天性,兩頭公牛只要壹見面,就會不顧壹切地沖上前,頂在壹起。在頂牛的過程中,哪頭牛先退出、逃跑,哪頭牛就算輸了。如果頂牛持續壹定時長,難解難分,裁判就會判為平局,隨後,黃馬甲或綠馬甲會用繩子套住牛腿,強行把牛拉開,以免造成傷亡。這種情況如果不拉開,必定會死傷慘重。

壹位觀看鬥牛比賽的村民跟我說,這些參加比賽的牛——都是每個寨子集資買來的,每戶人家至少給500塊,上不封頂。

參加比賽的鬥牛,如果輸了比賽,就會被殺掉——分而食之,寨子裏再重新買壹頭能鬥的水牛。

(七)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割過水稻了。

這壹次,在阿香家,幫著華哥割了壹小塊田。田裏的水很深,因為養了魚。可我壹條魚也沒見著。

華哥端著竹簍下了田,不壹會,他就捉到兩條魚。

當華哥端起裝有四條魚的竹簍,走向涼篷的時候,我們幾個人感慨道——終於要吃魚了,午飯沒吃的我們,已經快餓到兩眼冒星星了。

幫忙削棍子的削棍子,幫忙找柴火的找柴火。

阿香用草綁好包菜、大白菜,然後放在華哥弄好的火堆裏。

不壹會,壹輛路過的三輪車,載著阿香的家婆過來了。下了車之後,她坐在涼篷裏邊等著,邊準備好她的醬料——壹袋辣椒粉。

緊接著,阿香的女兒騎著電動車到了,她帶來了壹整只雞。

楚二和河大伯騎上她的電動車,去寨子裏買西瓜和啤酒。

過了壹會,壹輛載著三個男孩的電動車停在了路邊,他們是阿香的侄子們。

侄子們加入了有條不紊地燒烤著的華哥——幫忙烤魚,幫忙制作醬料——將烤好的辣椒搗碎,撒上采來的綠色植物——壹種香料。

華哥將烤雞撕成塊擺放在紙盒上,將火堆裏的包菜、大白菜撥出來,剝掉它們黑乎乎的外層,裏面是鮮嫩的葉子,華哥說這樣烤出來的菜——又香又甜。

阿香在路邊鋪好蛇皮袋,她的侄子們把烤好的食物和佐料放在上面,阿香的女兒將兩袋糯米飯分別放在兩邊。在我們幾個人拿著筷子,過去夾菜的時候,河大伯嫌棄道——“用啥筷子,用手抓呀!”

說得也是,舀泉水洗凈的手,直接扯壹片白菜葉子,沾點辣椒,「哇,又酸又辣又甜」,好不過癮,再捏壹個糯米飯團,真是人間美味。

「如果是晚上的話,我們可以來個篝火晚會,再來對歌。」阿香的侄子說。

我們叫他唱侗歌,他不好意思道——「我只有喝多了才會唱。」

(八)

阿香家門前是壹條河。剛開始那會,只要我在二樓聽到水流聲,總以為外面下雨了。

河裏沒有魚,只有壹群家養的鴨子,遊著泳。

阿香說,以前他們在河裏洗菜,河水也可以飲用。現在,他們只在裏面洗拖把或者盆之類的東西,因為河水很臟了。

住在河兩岸的人家,洗東西的臟水直接倒在河裏。能燒掉的垃圾,他們就燒掉。不能焚燒的垃圾,就丟到河裏。

寨子裏,沒有人來收拾垃圾,也沒有倒垃圾的地方。

寨子裏的侗族文化博物館,只對預約過的旅遊觀光團開放,平時都是鎖著的。像侗歌侗舞的表演,如果提前預約好,也有人會給他們表演。

中秋節壹過,寨子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街上,似乎只剩下我們這幾個外地人,特別招眼。

因為晚上停電的緣故,我們跑了好幾家超市,才買到形狀怪異的冰棍。

停電的晚上,我們幾個人都沒睡好。因為來電之後,鼓樓那邊傳來對歌聲,聽上去像是孩子們的聲音。我們幾個人,哪裏還睡得著,想著孩子們精神頭真好,對歌對到淩晨三點。

後來,想起阿香侄子的話,「對歌——是我們的日常生活。」

我們離開的那天,陽臺上的嘔吐物雖然清理幹凈了,但還是在那塊水泥地面上留下了痕跡。

2019.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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