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琬
王琬

灰色的易碎物。

深海魚

(编辑过)

垃圾車已經遲到半小時了。

天色很灰,層層厚重的雲,一副快要下雨的感覺。我穿著鞋底幾乎磨平的夾腳拖,短睡褲,在一陣陣冷風吹過來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赤裸。這條小巷子此刻真是擠了太多人了。

站在幾公尺外的黃阿姨,穿著桃紅色輕羽絨外套,即便戴著口罩都還是能想像到底下誇張的唇色。她和站在一旁,在附近國中任教的李老師交頭接耳。一雙笑彎的眼,斜斜朝我這方向看過來。我覺得很不自在。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某種不知名的深海魚類,只能活在無止盡的黑暗裡。如果旁邊有其他生物,我們也看不見彼此真實的模樣。選擇這樣活著的每一個人,或魚,都逐漸培養出絕佳的感應能力。啊,有東西靠近了,換個方向走吧。如此互不打擾、保持距離,極盡所能減少接觸和紛爭。

但我現在像是誤入透光帶,到處都是浮游植物,夕陽、街燈和手機螢幕的藍光變成把把利劍,「還沒回南部啊?」楊阿姨提著垃圾靠過來,在幾乎能碰到我手臂的距離,她的聲音刺穿了我熟悉的黑暗堡壘。

除夕夜前的最後一班垃圾車,遲到了,合理。除夕夜前的寒暄,問問對方今年打算在哪裡過年,合理。但我突然一陣耳鳴。一秒、兩秒、三秒。我低頭瞪著楊阿姨手上的垃圾,上頭打了個死結,垃圾袋裡隱約是替換下來的舊春聯,我想著自己那扇空蕩蕩的鐵門,「嗯,還沒。」後半段沒說出口的話是,「我不知道自己該回去哪裡才對。」

「聽說今年整個過年都會下雨喔。」楊阿姨邊說邊順了順自己的髮尾,「到時候百貨公司肯定擠得要死。」我點點頭,分不太清楚說話的人是刻意透過無關痛癢的瑣事,在刺探我的反應,抑或是單純滿足自己說話的慾望。

我記得我們以前常常用猜拳來決定誰該去倒垃圾。

「妳要出什麼?」你雙手放在背後,賊頭賊腦,垃圾車的音樂都已經在街角響起。「幹嘛,你又想作弊!」我答或不答,你都會輸我,嘻皮笑臉去扔掉我打包好的垃圾。你向上游,往有光的地方去,而我在深海帶等你回來。

隔壁劉大哥交新女友,樓上小雅段考全校二十六名,住對面棟的陳桑養的狗最近腸胃不好。你總是帶回一些小道消息,你是在海洋不同深度都能適應良好的優質魚種。不像我,只能瞇眼,看枯黃的樹,看違停的機車,迴避任何人的視線。

這段時間,我一直沒辦法好好描述自己到底有什麼感覺。直到那台該死的垃圾車終於閃爍著黃光,緩緩靠近。直到一個穿著褪色藍運動服的高中生從我身後竄出,被我放在腳邊的垃圾袋絆了一下。直到我彎腰撿起,發現那袋垃圾又小又輕,只剩下我一個人的重量。

我站在原地,強迫自己快速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深海魚拎起垃圾袋,走向垃圾車,盯著垃圾被壓縮吞噬,拋出垃圾袋,轉頭,快步走,搭電梯,掏鑰匙,開門,關門。

客廳裡的燈沒開。深海魚靜止不動。

牠想起自己對另一隻優良深海魚說的最後一句話,「不要擔心我,你要跟著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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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喜歡我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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