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史學加000237《史記》卷八〈高祖本紀〉23：當君子動手、小人動口的時候

──────────原文──────────

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馕。漢王項羽相與臨廣武之閒而語。項羽欲與漢王獨身挑戰。漢王數項羽曰：「始與項羽俱受命懷王，曰先入定關中者王之，項羽負約，王我於蜀漢，罪一。秦項羽矯殺卿子冠軍而自尊，罪二。項羽已救趙，當還報，而擅劫諸侯兵入關，罪三。懷王約入秦無暴掠，項羽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財物，罪四。又彊殺秦降王子嬰，罪五。詐阬秦子弟新安二十萬，王其將，罪六。項羽皆王諸將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爭叛逆，罪七。項羽出逐義帝彭城，自都之，奪韓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予，罪八。項羽使人陰弒義帝江南，罪九。夫為人臣而弒其主，殺已降，為政不平，主約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無道，罪十也。吾以義兵從諸侯誅殘賊，使刑餘罪人擊殺項羽，何苦乃與公挑戰！」項羽大怒，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匈，乃捫足曰：「虜中吾指！」漢王病創臥，張良彊請漢王起行勞軍，以安士卒，毋令楚乘勝於漢。漢王出行軍，病甚，因馳入成皋。

病愈，西入關，至櫟陽，存問父老，置酒，梟故塞王欣頭櫟陽市。留四日，復如軍，軍廣武。關中兵益出。

──────────翻譯──────────

楚漢兩軍相持多年而勝負未決，青壯年都厭倦了長期的行軍作戰(丁壯苦軍旅)，老弱者因為運送糧餉而感到疲憊不堪(老弱罷轉馕)。

此時，漢王和項羽隔著位於廣武山的「廣武澗」對話(漢王項羽相與臨廣武之閒而語)。項羽甚至一度打算要跟漢王單獨決一雌雄(項羽欲與漢王獨身挑戰)，漢王則一項一項地列舉項羽的罪狀說：

「當初我和項羽你一同受懷王之命，說定了先入關中者在關中為王，項羽你卻違背了約定，讓我在四川漢中一帶為王，這是你的第一條罪狀。

項羽你假託懷王之命，殺了『卿子冠軍』宋義，自任為上將軍，這是你的第二條罪狀。

項羽你奉命援救了趙國，本應當回報懷王，而項羽你卻擅自劫持諸侯的軍隊入關，這是你的第三條罪狀。

懷王當初約定入關後不准燒殺擄掠，你卻焚毀秦朝宮室，挖掘始皇帝的墳墓，私自收取秦地的財物，這是你的第四條罪狀。

你硬是殺掉已經投降的『秦王』子嬰，這是你的第五條罪狀。

你採用欺詐手段在『新安地區』坑殺了二十萬秦兵，卻封賞他們的降將，這是你的第六條罪狀。

項羽你把各諸侯底下的將領封在好地方，卻遷移趕走原來的諸侯王，使得他們的臣下為爭奪王位而反叛(令臣下爭叛逆)，這是你的第七條罪狀。

項羽你把義帝趕出彭成，自己卻在那裡建都，還侵奪韓王的地盤，把梁、楚之地並在一起據為已有(并王梁楚，多自予)，這是你的第八條罪狀。

項羽你派人在江南秘密地殺了義帝，這是你的第九條罪狀。

你身為臣子卻謀殺君主，殺害已投降之人，你為政不公，不遵守盟約(殺已降，為政不平，主約不信)，不容於天下，大逆不道，這是你的第十條罪狀。

如今我率領正義之師和諸侯們來討你這個殘暴的罪人(吾以義兵從諸侯誅殘賊)，只讓那些受過刑的罪犯就可以殺掉項羽你(使刑餘罪人擊殺項羽)，又何必勞累我來跟你挑戰呢(何苦乃與公挑戰)？」

項羽聽完後十分惱怒，一旁有事先埋伏好的弓弩手在此時射中了漢王(伏弩射中漢王)。漢王當下被射中的是胸口，但他卻按著腳說(漢王傷匈，乃捫足曰)：

「這個強盜射中了我的腳趾而已(虜中吾指)！」

漢王因受箭傷而躺在床上休養(漢王病創臥)，張良硬是請他起來出去巡視慰勞部隊，用以穩定軍心，不讓楚軍仗著勝利的威勢壓過漢軍(毋令楚乘勝於漢)。漢王出去巡視軍營，傷勢更加嚴重，只得立即返回成皋縣。

過了一陣子，漢王的病痊癒後，便西行入關，回到關中境內的「櫟陽縣」，慰問當地父老，擺設酒席(存問父老，置酒)，並殺了原來的「塞王」司馬欣，把他的頭懸掛在木杆上示眾(梟故塞王欣頭櫟陽市)。漢王在櫟陽縣城停留了四天後，又回到前線，並把部隊駐紮在太原郡的「廣武縣」。這時候，關中的軍隊出關協助劉邦參戰的也因為前幾天劉邦的關心而增多了(關中兵益出)。

─────────解說與心得─────────

梁啟超先生曾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也！」換言之，中國古代史書的內容大多把重點放在帝王將相身上，對於底層民眾的感受描述不多。但如果仔細查看史書的話，其實仍可從中看到一些些關於底層人民心聲的部分。就以這段史料來看，司馬遷可能是透過訪談得知，當時的人們對於秦帝國滅亡後，楚漢兩大陣營仍持續交戰感到厭倦。因此，希望能快點終結這場競爭，是當時人民的心願之一。

另一方面，前些時日仍占有優勢的項羽，由於被劉邦陣營耍得團團轉下，此時已處於劣勢，因此他急需一場決戰逆轉局勢，甚至結束戰爭。相反地，漸入佳境的劉邦並不急於交戰，而是選擇繼續僵持下去，直到項羽糧食匱乏為止。

如此，出現了一個與印象截然不同的局面：

底層是期待快點結束戰爭的人民之外，一方是始終四處屠城，視人民如草芥，但目前希望快點來場決戰結束戰爭的項羽；另一方則是有著寬大長者形象，曾與人民約法三章，但目前卻不急於結束戰爭的劉邦。

除此之外，一向給人貴族後代形象的項羽，此時卻急於「動手」結束這場戰爭；一向給人平民出身印象的劉邦，此時卻選擇「動口」細數對手的罪惡。這種「君子動手，小人動口」的局面，也與我們印象中完全不同。這或許就是細讀每一段史料才能得到的樂趣吧！

言歸正傳，在這段史料中，也更清楚看出劉邦與項羽在政治智慧上的差異。出身微寒的劉邦竟能有條不紊地細數項羽的罪過，應該是身旁那群謀士給他的建議。關於項羽的「十大罪」，簡而言之就是「背信忘義」。項羽不僅違背盟約，還殺了名義上的領袖──楚懷王(義帝)，甚至屢屢殺害已經投降的將士等等，這些確實都是項羽在缺乏政治智慧下所犯的錯誤。以《孫子兵法》強調的「戰爭正當性」，也就是「道」這點來看，劉邦發兵討伐「無道」的項羽，是有他的正當性的。

其次，項羽選擇透過暗殺手段來因應，但明明是胸膛中箭的劉邦，卻謊稱只是腳趾受傷，如此更可看出劉邦在政治智慧上，確實比項羽更勝好幾籌。以先動手的人有錯在先來看，這點仍是劉邦勝於項羽。

另外，從劉邦返回關中地區養病來看，這次的箭傷應該是相當嚴重的。但劉邦仍接受親信的建議，挺著受重傷的身軀前去勞軍，甚至趁著返回關中地區養病的機會，順便慰勞一下關中地區的父老兄弟，進而讓更多關中子弟願意奔赴前線作戰，更可看出劉邦的智慧。

總不少人認為楚漢相爭是場實力相差懸殊的爭霸，甚至因為最終竟然由弱小的劉邦獲勝，讓後世不少文人雅士為項羽感到惋惜，但仔細閱讀史書後才會發現，項羽輸的不冤，劉邦確實有贏的實力。這就是細讀史書的最大樂趣吧！

病癒後捲土重來的劉邦，該如何迎戰兵疲馬困的項羽？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以上，就是這幾段史料給我的小小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