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史學加000216《史記》卷八〈高祖本紀〉02：一場藉由「謊稱」娶得美嬌娘的故事

──────────原文──────────

單父人呂公善沛令，避仇從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桀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蕭何為主吏，主進，令諸大夫曰：「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乃紿為謁曰「賀錢萬」，實不持一錢。謁入，呂公大驚，起，迎之門。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蕭何曰：「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諸客，遂坐上坐，無所詘。酒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後。呂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願季自愛。臣有息女，願為季箕帚妾。」酒罷，呂媼怒呂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與貴人。沛令善公，求之不與，何自妄許與劉季？」呂公曰：「此非兒女子所知也。」卒與劉季。呂公女乃呂后也，生孝惠帝、魯元公主。

──────────翻譯──────────

單父(地名，位於今日山東境內)人「呂公」與沛縣(位於今日江蘇徐州境內)縣令要好，為躲避仇人投奔到沛縣作客，於是就選擇住在沛縣(單父人呂公善沛令，避仇從之客，因家沛焉)。沛縣中的豪傑、官吏們聽說縣令有貴客，都前往祝賀(沛中豪桀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

蕭何當時是縣令的屬官，掌管收賀禮事宜，他對那些送禮的賓客們說(蕭何為主吏，主進，令諸大夫曰)：

「送禮不滿千金的，讓他坐到堂下(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

這時，高祖劉邦擔任亭長，平常就看不起這幫只會寫字的辦事人員(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於是在進見的名帖上謊稱「賀錢一萬」(乃紿為謁曰「賀錢萬」)，其實他一個錢也沒帶(實不持一錢)。當劉邦的名帖遞進去後，呂公見了高祖大為吃驚，趕快起身，到門口去迎接他(謁入，呂公大驚，起，迎之門)。呂公這個人，喜歡給人看面相，看見高祖的相貌，就非常敬重他，並把他領到堂上坐下(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

知道劉邦伎倆的蕭何趕緊對呂公說：

「劉季這個人一向滿口說大話，很少做成什麼事(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

高祖被當成上賓後，也就趁機戲弄那些賓客，直接坐到上座去，一點也不謙讓(高祖因狎侮諸客，遂坐上坐，無所詘)。酒喝得盡興後，呂公向高祖遞眼色，讓他一定得留下來(酒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喝完了酒，也就留在後面(酒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

呂公對他說：

「我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給人看面相，經我看面相的人多了，沒有誰能比得上你劉季的面相，希望你好自珍愛(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願季自愛)。我有一個親生女兒，願意許給你做你的灑掃妻妾(臣有息女，願為季箕帚妾)。」

酒宴散了，呂媼對呂公大為惱火，說：

「你起初總是想讓這個女兒出人頭地，把他許配給個貴人(公始常欲奇此女，與貴人)。沛縣縣令跟你要好，想娶這個女兒你不同意，今天你為什麼隨隨便便地就把她許給劉季了呢(沛令善公，求之不與，何自妄許與劉季)？」

呂公說：「這不是妳這個女人家所會懂的(此非兒女子所知也)。」

最終依舊把女兒嫁給劉季了(卒與劉季)。呂公的女兒就是呂后，生了孝惠帝和魯元公主。

─────────解說與心得─────────

介紹完劉邦那段與「龍」有關的出生傳說後，司馬遷為我們記錄了一段關於劉邦婚姻的故事。與今日的自由戀愛不同，以前的婚姻多是奉父母之命完成的，因此在這段文字裡，劉邦之所以與呂后結婚，源自呂后的父親──呂公把女兒許配給了劉邦。然而，這段故事卻有幾處讓我感到疑點重重。

其一，關於「呂公」的部分。

這位從山東躲避仇家逃到江蘇沛縣的呂公，到底是姓呂名公？還是只是個姓呂的「先生」呢？對照前幾段的內容，劉邦的父親被司馬遷稱為「劉太公」，母親稱為「劉媼」。如果這真的是他們的名字的話，那這對親家也真巧合。岳父的名字中都有「公」，岳母的名字都叫「媼」！？

因此，我認為「公」跟「媼」應該只是「老先生」跟「老太太」的意思而已。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這戶從山東逃避仇家來到沛縣的呂家人，應該也只是一戶連名字都沒有的普通老百姓而已。那麼，為何他們搬到沛縣會受到沛縣豪傑的祝賀呢？我想，或許是因為呂公是沛縣縣令的朋友，所以大夥是看在縣令的面子上，才去祝賀呂公全家搬到沛縣的吧！

由於不少關於這個時代背景的戲劇都會把「呂公」一家描述成有錢人家，如果真是如此，呂公怎可能沒有名字？如果真是如此，呂公真捨得讓女兒跟著劉邦吃苦？

因此，我認為從這段史料來看，呂公應該也只是很平凡普通的人家而已。

其二，關於劉邦的形象問題。

劉邦能贏得這段神奇的婚姻，源自他「謊稱」自己給了萬錢的祝賀禮，即使一旁的蕭何戳破他的謊言，他也毫不在乎，依舊大言不慚地坐在上座的位子上。原本還在屋內跟賓客打招呼的呂公，一聽到有人自稱給了萬錢賀禮，便馬上出門迎接，進而對劉邦的氣魄所吸引，選擇把女兒許配給他。

然而，後來貴為漢王朝開國皇帝的劉邦，留下這段「騙人」的故事，難道不覺得很不妥嗎？我想，這或許間接證明了秦漢之際人們，關於品德的定義尚未被「儒家」所嚴格規範，所以劉邦的「愛喝酒」、「好女色」，以及「說謊」等形象，仍被官方文獻所保留。之所以說被「官方文獻」所保留，是因為這整段內容，班固在寫《漢書》時是直接一字不漏的抄錄下來的。

相較之下，日後的《資治通鑑》中則完全沒有這類的記載，由此更可看出中國史學界兩位「司馬」的不同：司馬遷綜合各家之言、司馬光以儒學正統自居。

其三，古代婚姻真的可以如此「兒戲」嗎？

只因為劉邦的「厚臉皮」，呂公就認定該把女兒許配給他？而且男方家的「劉公」、「劉媼」都沒有意見？

或許劉邦的父母得知有人要把女兒許配給這個不學無術的兒子，很開心地答應。但呂公的這個行徑仍舊很不合理。因為根據呂媼的說法，連縣令都希望能娶呂公的女兒，為何呂公會捨縣令，而選一個擔任亭長的劉邦當女婿呢？難道，真的只因為呂公善於看面相，所以他早已知道劉邦未來會大富大貴？

姑且不考慮呂公會看相這點，我想從呂公為了躲避仇家而從山東來到江蘇這點來切入。此時仍是秦王朝統治時期，人民並不可能隨意搬遷。因此，呂公要從山東大老遠來沛縣，一定得經過各地官員的同意才行。我想，或許是這段與官員打交道，或是得罪仇家得搬遷的經歷，讓呂公嗅出亂世即將降臨的氣息，進而讓他決定把女兒許配給在亂世更有機會發展的劉邦吧！？

總而言之，從事後來看，呂公的這個行徑就如同當年的呂不韋的「奇貨可居」一樣，最終讓自己的女兒躍昇成皇后。至於當年呂公為何會選劉邦當女婿，我想應該只有呂公自己知道吧！

其四，是誰留下這個傳言與記錄的？

相較於前幾卷的帝王而言，項羽與劉邦早年只是普通平民而已，應該沒有專門的史官進行記錄，這些內容應該多來自民間傳聞，甚至是後世編造，而這樣的傳聞到底想傳達什麼意思呢？很明顯的，一樣是為了傳達劉邦能成為帝王，是天命使然。無論是前幾段所暗示的「龍的傳人」，或是這一段所描述藉此異象娶得佳人，都在刻意告訴後人：劉邦雖然出身平民，但其實早已注定日後成為帝王。

至於這樣的內容是否一定是官方的捏造，我想並不一定。有人曾說：「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因此當劉邦稱帝後，呂公當年為何選他當女婿，完全可以自行解釋，並藉此突顯自己的眼光獨到；劉邦的同鄉，也可以藉由各種說法告訴世人，當年劉邦的種種「神蹟」才讓本縣出現一位「帝王」；劉邦的父母也會提出相關的「龍蹟」證明自己這個明明不學無術的兒子為何日後會成為帝王。因此，這樣的說法，不一定要官方刻意去捏造，也可能出自民間的流傳。

總之，我們的主人翁──劉邦神奇地有了美嬌娘下，接下來會遇到什麼挑戰？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吧！

以上，就是這段史料給我的一場思辨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