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史學加000215《史記》卷八〈高祖本紀〉01：劉邦，為何一定得是「龍的傳人」才行？

──────────原文──────────

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

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貰酒，醉臥，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倍。及見怪，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

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翻譯──────────

高祖是沛郡豐邑縣中陽里人，姓劉，字季。他的父親是太公，母親是劉媼【因同襖】。高祖還沒出生之前，他的母親劉媼曾經在大澤岸邊休息時，夢到與神交合(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當時雷鳴電閃，天昏地暗，太公擔心妻子的安危前去探視時，見到有條蛟龍在她身上(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不久，劉媼有了身孕，後來生下了高祖(已而有身，遂產高祖)。

高祖這個人，高鼻子，一副龍形的臉孔，以及一臉漂亮的鬍鬚(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腿上有七十二顆黑痣(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他仁厚愛人，喜歡施捨，心胸豁達(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他平生就具有幹大事業的氣度，不做平常人家生產勞作的事(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到了成年以後，他試著去做官，當上「泗水亭」亭長(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對官署中的官吏，沒有不加捉弄的(廷中吏無所不狎侮)。他喜歡喝酒，好女色。常常到王媼、武負那裡去賒酒喝(常從王媼、武負貰【音同是，賒帳的意思】酒)，喝醉了躺倒就睡，武負、王媼看到他身上常有龍出現，覺得這個人很奇怪。高祖每次去買酒並留在店中暢飲，當天就會有很多人去買酒，導致賣出去的酒錢比平常多好幾倍(高祖每酤【音同估，買酒的意思】留飲，酒讎數倍)。後來看見龍出現等怪現象，到年底時，這兩家就把高祖賒帳的竹簡折斷，不再向高祖討帳(及見怪，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

高祖曾經去咸陽服徭役時，跟著人群去觀看秦始皇帝出巡的隊伍(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當時他曾長歎一聲說：「唉，大丈夫就應該像這樣啊！」(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解說與心得─────────

結束了上一篇有著「英雄」形象的項羽後，這一卷則是我們印象中的「流氓」劉邦的傳記。有趣的是，在〈項羽本紀〉的第一段裡，我們看到的是個跟我們大多數人有點類似，一樣有著三分鐘熱度的項羽，因此我還把那一篇文章標題訂為〈我們與英雄的距離，其實並不遙遠〉。

不過，相較於項羽的普通早年生活，劉邦的出生就充滿了許多「龍跡」。不僅劉邦的媽媽身上出現一條龍之後而生下劉邦，連劉邦的長相都很像龍，甚至每每喝酒醉之後，身上甚至會出現龍，讓酒店老闆因此不催收他積欠的酒錢。這些司馬遷筆下的神格化紀載，有幾個我認為值得討論的點：

其一，「龍」的形象似乎出現了改變。在夏商周的內容裡，「龍」並非祥瑞，不僅可以「吃」，還可能會帶來災難。例如：夏朝孔甲的吃龍，周朝把褒姒的出身牽扯到龍的口水等。不過，到了秦朝一統天下後，「龍」則變成皇帝的化身。也因此當始皇帝聽到「今年祖龍死」的消息時，才會感到恐慌。

其二，相較於上古傳說中的吞鳥蛋或是踩巨人腳印而懷孕的故事，這則龍纏身而懷孕的故事的虛構成分更高。之前討論到古代傳說吞鳥蛋或是踩巨人腳印而懷孕的故事時，我總認為那是因為古人不明瞭為何會懷孕，因而找錯原因，進而在後世以訛傳訛下被神化。然而，相較之下，一個沒有貴族血統，根本不可能讀過書的「劉太公」，真的有看過「龍」？另外，「劉媼」夢見自己跟神仙交合的事情，到底會說給誰聽呢？種種跡象都顯示，這則故事是源自劉邦稱帝之後的虛構，並非真有此事。

其三，司馬遷這段加入大量神蹟的故事，被數百年後的班固全完抄錄下來。就我們所知， 班固所撰寫的《漢書》是經過帝王認證的史書。然而，連漢朝皇帝看到這段內容都沒有進行任何刪減，可見這段內容也是「官方認同」的說法。進一步推論，當年司馬遷寫《史記》時，他所掌握的資料或許出自民間訪談，或許出自官方收藏的檔案。因此，我認為劉邦的這段出生，應該就是經過官方神化的資料，之後才被司馬遷抄錄下來，進而又被班固收錄在《漢書》中，最終再次獲得官方認可。

然而，為何劉邦的出生一定得充滿「龍跡」呢？換言之，為何漢朝官方要對開國皇帝進行「龍化」呢？我想，這是因為要藉此取得帝國的統治合法性吧！因為身為「龍的傳人」的劉邦，他的帝位是承襲於自認為是「祖龍」秦始皇帝，如此一脈相承，才能讓帝國統治具備合法性。這或許就是劉邦的出生得充滿龍跡的關鍵。

有了這層認識後，對於這段文字中的各種「龍跡」，就不必再討論是真是假了。至於劉邦大腿上是否有七十二顆痣？其實也沒有討論的必要。畢竟七十二是「九」的倍數，仍與《易經》的陽數有密切關係。

有趣的是，官方不僅認證劉邦具備「龍」的身分，也認證了劉邦的「好酒及色」。為何連班固的《漢書》都照抄這四個字？我想應該是漢朝帝王並不認為「好酒及色」有何不妥吧！又或者，這就是劉邦標誌性的特色，似乎也難以改寫，所以才留下來的。

另外，關於劉邦的父親與母親的名字來看，更可看出劉邦毫無貴族血脈。因為「劉太公」就是「劉老先生」，「劉媼」就是「劉老太婆」的意思。另外，我當年的教授也曾說：「劉邦」的「邦」，其實就是我們現在口語中的「的」的意思。換言之，「劉邦」的意思是「那個姓劉的人」，至於他的字「季」，其實只是他的排行而已。也就是說，漢高祖劉邦本來根本沒有名字，由此更可證明劉邦的平民身分。

總結來說，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因為排行第三而被稱為「劉老三(劉季)」。遊手好閒的他曾擔任過軍事單位──「亭」的長官，但這位好色又愛喝酒的劉亭長，最後竟然成為號令天下的帝王。為了合理化帝國的正統，因此他不僅有了名與字，甚至還有一個神話般的出生。

至於這位「龍的傳人」劉邦，接下來會遇到哪些讓他成為帝王的考驗？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以上，就是這段史料給我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