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蔗民王礽福
浮世蔗民王礽福

當美好的日子不再,我尋找各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蔗民就是如同蔗渣板般的庶民,不紮實,容易「淆底」。亂世浮生,只能將就將就,求主垂憐。

何嘗不是賢德的女子?:《游牧人生》感想之三

我猜很多人都跟有相同的疑竇,為何Fern要一再拒人於千里之外,拒絕共住的邀請?最後謎底解開了:她是她亡夫的唯一親人,如果她忘記他,他將無人記念,就像他不曾存在過。所以她選擇當個生活顛簸的車居族,哀慟有時,跳舞有時,在各種不安糾結下,在一切勞碌中享福。
《游失人生》劇照


冷不防片尾跑出一句「獻給那些不得不離開的人,路上再見!」(Dedicated to the ones who had to depart. See you down the road.)立時百感交雜!本來是普通的獻詞,卻跟當前的處境有共鳴。

趙婷導演的《游牧人生》(Nomadland, 2020;港譯《浪跡天地》),本為Jessica Bruder的同名報導作品,記述美國金融海嘯後,不斷增加的「露營車打工族」(以下簡稱「車居族」)的故事。這群中老年為主的美國人,在美國中西部過著「逐水草而居」(打短期工)的生活,形成一個低薪、高工時與高風險的新勞動力市場。

對不了解的人來說,他們只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低下層,但電影竟然找來現實的車居族粉墨登場、現身說法,將紀錄片與劇情片打成一片。按書介所說,他們有些原本是教授、軟體工程師、大學行政人員、退役軍官,最終變成車居族,自然各有因緣,各有滄桑。

至於女主角Fern(由Frances McDormand飾演)的故事則應是另外編寫。撇除電影所反映對「車居族」社會議題的關懷,它為女主角所陶鑄的「不得不離開」故事,同樣動人。

我猜很多人都跟我有相同的疑竇,為何Fern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無論是舊鄰居(朋友)、姐姐(家人)、David(喜歡她的人),邀請她到自己家裡共住(也可以包括那位油站經理建議她在寒冬時去教堂過夜),她都拒絕,寧可當個生活顛簸的車居族?

到故事最後謎底解開了:原來是為了記念她亡夫。她說她丈夫沒有父母、他們也沒有子女,她是他唯一親人,如果她忘記他,他將無人記念。一個無人記念的人,等於不存在的人。所以丈夫過身後,她繼續留在他們一起工作過的工廠任職,住在同一間公司宿舍裡,可惜因行業萎縮,公司把這間工廠關閉,連帶因這間工廠而建立的小鎮也要變成鬼鎮,郵遞區號隨之而停用,等於宣告這個地方從法律上消失。Fern不得不離開這個居住了三十年的小鎮。然而經濟太差,她無法找到穩定的工作,只能當車居族,逐水草(短期工作)而居。那部破車子,成了她的家,當她守住這個家時,她就守護住對丈夫的記憶,讓他不致被遺忘 — — 死而不亡(忘)者壽。

原來,這是一齣愛人全場缺席的愛情電影。

然後,我從Fern身上看見舊約聖經Ruth(路得)的身影。

路得丈夫死後,她執意要跟著婆婆拿俄米過活,縱然拿俄米要離開摩押回伯利恆,不斷冷對待路得。但路得比起那位負能量爆燈的婆婆更執拗,拿俄米是在拿她沒辦法的情況下,才讓她跟著回鄉。

到了伯利恆,家徒四壁,與其餓死,路得主動到危機四伏田裡拾穗(嗯,細看經文,該發現那裡的男人很可能隨時對這位「番鬼妹」毛手毛腳,以至更進一步⋯⋯)。拾穗,根本稱不上是甚麼正式的工作,或許我們可以把路得想像成香港那些撿紙皮的婆婆。守住一個家不成家的家,打一份工不成工的工。然而最有趣的是,路得竟被視為「賢德的女子」!而這個稱譽是在她改嫁給波阿斯之前、一窮二白之時已有,不是事後才來個成敗論英雄。

由此觀之,Fern何嘗不是個賢德的女子?她何嘗不是守住一個家不成家的家,打一些工不成工的工(這樣形容當然有點誇張,不過低薪、高工時、高風險的工作,無論如何都不是個好選擇)?但是,你會質疑她執拗的做法嗎?

那位由車居變為定居的David,本來可以成為Fern的波阿斯,給她愛中的安慰,給她一個真正的家。

Fern不是沒有心動過,但Fern不是路得,她最終拒絕了,選擇繼續守護住對亡夫的記憶,繼續住在那個家不成家的家,打一些工不成工的工。或者說,拒絕了David後,Fern已一步步由「看家是家」、「看家不是家」進化到「看家仍是家」,縱然那部車只會愈來愈殘破,她也不一定真的能還給姐姐修理汽車的錢。往後的工作仍然繼續勞苦低薪,但一路上遇到的Linda、Swankie等車居族,仍然會或遠或近地跟她相濡以沫。

路得與Fern,一個改嫁、一個堅持寡居,結果似乎不同,卻又達到相同的結果,就是讓丈夫留名。當波阿斯「娶了瑪倫的妻摩押女子路得為妻,好在死人的產業上存留他(瑪倫)的名,免得他的名在本族本鄉滅沒。」(得四10)而Fern則透過寡居,讓亡夫留在記憶裡,得以長存。兩人殊途而同歸,難論誰對誰錯。

舊約路得記屬大團圓結局,美好得可以充當樣板戲。可惜當我年紀漸長,經歷過人生不少傷痛,雖然沒有憤世嫉俗得「憎人富貴厭人貧」,卻也接受殘缺也是一種完整,然後以傳道書式智慧生活下去,哀慟有時,跳舞有時,在各種不安糾結下,在一切勞碌中享福。

電影裡Fern常遊覽各類大自然景觀,畫面雖然如詩如畫,但配樂、角度、演員演繹等,不時流露出不安、壓抑、憂愁的氣氛。兩者似乎衝突,卻又並存。哀慟與跳舞,不單各有其時,有時更是「同時」。「車居族」的難處是真實的,但他們也的確享受到「定居族」所缺乏的與大自然聯繫、與真正的社群與部落聯繫的好處;有時,好處與難處都在同一處。

這也是電影要傳達的信息之一。新手游民訓練營的創辦人Bob就在電影裡現身說法:「這裏有很多我們這年紀的人,難免有悲痛與死亡,他們很多人走不出來,但無所謂,真的無所謂。」問題一定都得解決嗎?還是,我們容許難題懸而未決,只須人生還能走下去就可以。

Fern不是路得,但我們可以稱這位執拗於要守護著對亡夫的記憶的女子為「賢德的女子」嗎?起碼我會。

那些「不得不離開」的原因,人人不同,你不必認同,也無須貼金,但你若願意聽,它們可能是動聽,以至動人的。至少,那是人的故事。


https://liker.land/doug0809/civic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