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蔗民王礽福
浮世蔗民王礽福

當美好的日子不再,我尋找各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蔗民就是如同蔗渣板般的庶民,不紮實,容易「淆底」。亂世浮生,只能將就將就,求主垂憐。

盤根錯節的情節才能立體:《游牧人生》感想之二

本文想說說《游牧人生》(Nomadland, 2020)如何利用各種細節搭建了一個立體的情感世界。

(前言較長,請見諒。)

看完《尚氣》,寫了句「梁朝偉的演技超過故事的深度」,網友們頗有共鳴。

我平常看電影很少理會電影的「合理性」,因為電影世界是一個獨立自存、自圓其說的宇宙,不受現實物理學、社會規範所約束。正等於我看《幪面超人》不會關心其背後的科學原則,除非我想寫《空想科學讀本》才會拿來挑機;我看John Wick也不會質疑全球一年要有多少暗殺案,才能養活那個龐大、奢華的殺手世界,也不會質疑路人們的冷漠及警察的失蹤。當然,有些電影的確有某種政治性或意識形態,企圖「帶風向」,評論者也不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作出理性批判。

即使電影世界另有「電影物理學」與「電影社會學」,始終看電影的是現實的人,必須在某些關鍵元素上合乎常情常理,才能「瞞騙」觀眾相信這些另類物理學、社會學,這就牽涉到說故事的技巧。(嗯,至於John Wick因愛犬被殺而殲滅了別人整個幫派,我則懷著看「爽片」「殺人第一」的最大寬容度,認為「死狗」不屬關鍵元素,否則怎可能看下去?)

《尚氣》中梁朝偉對陳法拉的深情,缺乏足夠的情節來支撐,不能單靠口講,而要用鏡頭、用情節、用小故事來撐起這段感情,否則就會落入《神奇女俠1984》那種靠把口來拯救地球的軟弱無力感。梁朝偉交足戲(有突),但故事撐不起他的感情。你若用看「爽片」的心態來看,把梁朝偉「死妻」跟John Wick「死狗」視為同類次要元素,當然無問題,只是電影浪費了一位好演員。你也可以說梁朝偉「玩大咗」,害到觀眾有不切實際的期望。

三年前颱風「山竹」襲港,我家附近一棵老榕樹倒了,連根拔起。颱風過後我走去看,才發現老榕樹種在石屎路旁,根部甚短,大樹短樁,能夠在「山竹」這麼強勁的颱風吹襲下才倒下,已經萬幸。《尚氣》如此大製作,自然是棵巨樹,可惜這類卡通片式電影,往往不願在劇本上花太多心思(特技就大手筆,劇本費就錙銖必較,所以文人常常潦倒),很難成為真正的經典。但如何才能盤根錯節呢?其實不算複雜,都在細節處,卻要花很多心思。

哎喲,遊花園遊遠了(一提起梁朝偉就失控了),其實本文想說說《游牧人生》(Nomadland, 2020)如何利用各種細節搭建了一個立體的情感世界。

《游牧人生》的劇情可參考「維基百科」,不贅言了。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7%A0%E4%BE%9D%E4%B9%8B%E5%9C%B0

故事中段進入女主角Fern與另一位「車居族」David的感情故事時,先安排在國家公園當短期工的Fern跟一位老奶奶遊客閒聊,老奶奶見到她手上的戒指,問她是否已婚,她就提到丈夫已過身。老奶奶接著說:「這戒指是個圓圈,沒有終點,代表妳的愛沒有終點。」Fern就一再強調她不會把戒指脫下來,更說「就算想拿可能也拿不下來」。

這一幕安排由老奶奶閒聊中問起Fern婚姻狀況,感覺上很正常、很自然,而女主角會否忘記過去、開展新戀情的課題就自然啟動了。鏡頭緊接著就是Fern用罐頭刀打開罐頭,煮意粉照顧臥病的David。這樣的銜接是很成功的電影文學語言。因為那把罐頭刀是之前Fern跟David「以物易物」交換得來的。「以物易物」是車居族的生活特色,所以那場戲也是「劇情需要」,並不突兀。煮飯出現罐頭刀,也很自然,而罐頭刀打開「圓形」的罐頭,就跟前一個場景「圓圈戒指」的主題聯結起來:「新歡」與「舊愛」在這裡碰面了!文學語言可以既輕且深,無須「畫公仔畫出腸」,觀眾不一定馬上看得出來,卻留下指紋。

之後是Fern與David相處的故事。到David要回家看望剛出生的孫兒時,他邀請Fern一起去,弦外之音已很清楚,Fern只模陵兩可說「或許有空可以來探你」就走開。David走的那個早上敲車門道別,Fern卻裝睡不醒,彼此心照,David只好無奈留下便條、小禮物就走。小禮物是有孔洞的石頭,便條上寫著「如果你來(來家),還有更多這些」。Fern拿起石頭,透過孔洞看四周風景,下一個畫面就是她站在恐龍雕像前凝望。

嘩,這一組畫面的意象相當豐富。首先,石頭似乎是這群「車居族」的共同喜好。Fern曾在石市場打工,她的好友Swankie也是石頭愛好者,向她介紹不同種類的石頭;David自己也在國家公園帶地質導賞團,向人介紹這類有孔洞的石頭。所以這裡以石為禮,既自然,也真的投其所好。Fern拿起有孔洞的石頭,從孔洞觀看四周,就呼應了「圓圈戒指」的意象,這塊石頭也就變成另類戒指,與愛情的主題連上。至於Fern之後站在巨型恐龍雕塑前凝望,顯然是呼應之前她曾跟David在此雕塑前留連拍照的畫面,代表她此刻的確想念David。

之後故事轉往其他劇情發展,但如何重返與David的感情線呢?就是安排有一天Fern在路途上重遇一位年輕游民(呼應故事「我們從不道別,只說我們路上見」的主題),他們先「以物易物」交換三文治與啤酒。第一次見面時,Fern送了一個打火機給他,所以禮尚往來,他回贈一個鑲了據稱是恐龍骨化石的打火機給Fern(石頭、恐龍的意象)。兩人聊天,年輕游民提到自己有寫信給故鄉的女友,只是不知道要寫甚麼她喜歡的內容。Fern建議他可以寫詩,並背誦了她結婚誓詞上所引用的詩(莎士比亞第18號14行詩)(婚姻~戒指意象)。Fern突然背了一首詩,觀眾卻不會突兀,因為開場不久,Fern與舊鄰居母女見面,就提到Fern當過小女孩的家教,小女孩還即場背出她教過的詩。當晚Fern看看舊幻燈片,品味過去;之後再去大自然遊覽,就驅車去探望David。所有的情節安排都驅使她去探望David,但她不是沒有糾結,所以電影沒有讓她背完詩就馬上去探David,否則會顯得「急進」,跟人物個性不合,也跟她最終拒絕David的決定不協調。一切都「應驗」了她這條感情線開始時那句「就算想拿可能也拿不下來」的自我預言。她真的有想過要跟David一起,卻始終放不下過去的婚姻。

《游牧人生》是齣文學性很高的電影,這些情節全都不著跡,觀眾很容易就忽略了編導的細心安排。但每當你想質疑某些事「不合理」(譬如這個有點粗獷的低下層女人怎可能懂背詩),就會發現全都有伏線鋪排,能自圓其說,不會出現「梁朝偉的演技超過故事的深度」的尷尬情況。文學不用語不驚人死不休,卻在細節間佈下天羅地網,使一切盤根錯節,營造出一個你難以否定的意象世界,傳情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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