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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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遮蔽的天空---纪念李文亮医生

美东时间2020年2月6日的波士顿,风雨交加。

早上,冒着风雨,我开车带孩子去MGH(麻省总医院)看医生。一个常规检查,几个月前就约好了的。

在等医生的时候,我扫了一眼手机,看到各社交媒体已经炸裂。李文亮医生死了。年仅34岁。

在西方社会,他被尊称为疫情“吹哨人”。

在中国,他至死还顶着“散播谣言者“的罪名。

民间,他被尊为“英雄“,称为”义人“。

其实,他在泄露武汉疫情危机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做英雄,想要成为义人。他只是在武汉同学群中发出疫情警告,并叮嘱不要外传,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

显然,他不是仅仅警告了自己的家人和亲人。他还警告了和自己一样行医有感染风险的同学们。而同学们都有自己的家人和亲人。

就在30号当天,远在波士顿的我,就看到了这样的警告,我当即传给我青岛的同学,因为她武汉研究生毕业,或许她的老师她的同学还会有在武汉工作生活的。

当联合国突发委员会第一次评估新冠疫情和武汉封城的时候,我猛然记起我曾经看过这样的消息,并转给武大毕业现在青岛教书的同学。回头查看,果然,是2019年12月30日。可是因为图片时间过久,已经过期,无法查看那个警告是李文亮发出的,还是其他7位医生发出的。

可惜,12月30号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会发展成整个武汉的疫情,会发展成整个湖北的疫情,会发展成全中国全世界的疫情。

截止2月6日,美国已经确诊新冠病毒肺炎12例,其中波士顿1例。疫情已经扩散到世界上24个国家,共确诊271例,死亡1人。而中国,根据官方报道,已经累计确诊22112例,死亡618人。

但李文亮八君子提醒亲友医护同行的声音,的确通过网络传到了大洋对岸。我相信,我不是唯一一个在海外听到这个声音的人。

如果时光倒流,我愿意把这条消息想尽办法公布全中国全世界。

甚至,我当时还怀疑,怎么可能SARS会重来呢?或许只是一种严重的流感吧?当时,美国的流感正严重,媒体上经常出现死于流感的人和人数。

如果真的是SARS,当局肯定会第一时间控制住的,毕竟有了当年SARS的沉痛教训和经验。不外传,或许是怕引起普通人的恐慌。毕竟SARS,太可怕了。

我是太幼稚太天真了。既过于低估了这个病毒的严重性,又过于高估了当局的应对机制和能力。

随着事件迅猛发展,真相一点点揭开,我们知道李文亮被散播谣言了,被训诫了。虽然如此,他依然继续行医。然后,他被感染了。他从来没有后悔在一线工作,甚至感染之后他还希望自己好了之后再回到一线,因为“同事们和同行们太累了”。

和他一批的15个被感染的医护人员都好了,除了他。

根据《北青深一度》,1月10日,李文亮开始出现症状:咳嗽、发烧,CT结果显示双肺多发感染,磨玻璃样病变。1月12日住院,14日转至呼吸科隔离病房。16号之后呼吸困难加重,完全不能下床,大小便都在床上。24号转到呼吸内科重症监护室。

李文亮从未去过华南海鲜市场,他认为自己感染是因为1月7/8号接诊了一位疑似病人。她住院第二天就开始出现新冠症状。在出现病人出现症状前,医生们没有佩戴N95 口罩。

但李文亮三做核酸检测,直到2月1日才确诊感染新冠肺炎。治疗使用的药物中有用来增强免疫力的免疫球蛋白,一瓶价格600元,每天需打8瓶,都是李文亮自费托人从外面买的。

从1月7/8号被感染,1月10号出现症状,到2月1日才确诊,中间隔了3个星期。从2月1日确诊,到2月6日晚去世,不足一个星期。

作为医生,作为吹哨人,他得到足够的、对症的关照和医治了吗?

想起那位宣传可防可控的56岁专家王广发。作为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呼吸和危重症医学科主任,王广发曾经在1月8日至1月15日随专家组前往武汉视察。1月10日,在媒体采访时,他说整体疫情“可防可控”。

他在2020年1月21日传出被感染新冠病毒,1月30日已经治愈了。新浪记者电话采访他时称,一种抗艾滋病毒的药对他很有效。

王广发生病期间在自己的新浪微博中透露,去武汉金银潭医院治疗新冠病毒肺炎的重症监护室时,全副武装,戴着防溅屏,离京前两日时,他去了几家发热门诊和隔离病房,戴着N95口罩,但是没有戴护目镜。他认为可能是后者让导致他被新冠病毒感染。

在1月23日,即武汉封城之日,《中国新闻网》专访王广发,他依然认为疫情“可防可控”,只是有所升级。

有人质疑,他自己防护如此严密,还是被感染了,那防护物资匮乏的一线医生和连一次性医用口罩都买不到的普通人,如何做到可防可控呢?

医生李文亮的警告是明确的。王广发可防可控的词语是模糊的。

说一句真话真难。

1月3日,李文亮医生被武汉辖区派出所以“在互联网上发布不实言论“为由提出警示和训诫,并在武汉公安局官微于其他七位医生一起作为散布谣言者被通告,湖北和央视各台均发布该信息。民间后来翻出当时新闻,并称之为谣言8君子事件。

在训诫书中,武汉市公安局:

“我们希望你冷静下来好好反思,并郑重告诫你:如果你固执己见,不思悔改,继续进行违法活动,你将会收到法律的制裁!你听明白了吗?“

李文亮答:

”明白。“

明白二字和签名上,是李文亮的手印,中国特色的指纹,画押。

我想,李文亮是真的明白了。

在被训诫的这八位医生当中,他是唯一一位接受媒體公开采访并坦陈真相和袒露心声的人。

他曾对财新记者表示,是否给他平反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真相比这更加重要,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

如果12月3日,他泄露疫情只是出于对周围亲友、医护同事的质朴关爱,那么此时,他已经自觉地、勇敢地、真实地向全社会表达,并说出了我们当中很多人放在舌尖却不敢公开大声说出的话。包括我自己。

此时,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2月4日,在李文亮医生去世前两日,清华法学院教授许章润曾经发出雷鸣般的声音:愤怒的人民已不再恐惧。

2月6日,李文亮之死成为了中国官方的维稳事件。但是他们已经收紧的网络管控下没能阻挡人们的愤怒表达和沉痛哀悼。

2天前,大陆官方警告了大陆各大正规媒体。一天前,大陆官方整顿了大陆的自媒体,很多大公众号和有影响力的作者、运营者被定点处理,或处以15日-30日的封号禁闭,或永久消号。

虽然如此,李文亮的死讯传来,大陆微博、微信群、朋友圈、公众号依然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在不停地发言、发文悼念、致敬。一些朋友圈、公众号发不出文字来,他们想方设法规避敏感词,用隐语、用图片、用“阅读原文”链接等方式发出来。有的文章一发出就被迅速点赞、传播,当然也很快被封。有人第一时间保存下长图,用长图继续传播。

斯人已逝。

他34岁年轻的生命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那是一个普通人未泯的良知在黑暗的夜里熠熠生辉。

你我也是普通人。

但愿新冠病毒没有白白牺牲那么多宝贵的生命。

但愿你我未泯的良知,在这黑暗的夜里,也被一一唤醒,如李文亮医生一样。

在寒冷的、风雨交加的夜里,中国的天空一无遮蔽。

本来,我们当有合理政治制度的遮蔽,当有各相关专业科学运行机制的遮蔽,当有可担当的各业界精英人物的遮蔽。

可是,当前中国的政治制度和专业机制却停留在前现代,不出事则已,出事则成为事件恶化的催化剂。至于可担当的各业界精英人物,这些年已经逐渐被维稳、被摧残的几乎凋零殆尽。存活下来的,不是不敢发声,就是不能发声。而冒险发声的,又常常被404消音。

一个个普通个体被抛掷在一无遮蔽的天空下。

哀民生之多艰。

但是,一个个普通人未泯的良知,可以构筑成人们自救的、最后的、简陋的避难所,让灾难中的人们少受侵袭。

让我们记住他的警示并身体力行:

真相最重要。

健康的社会不应只有一种声音。

然后,或许,改变,就从微小的、几乎不可见的一个个普通人的改变开始。

附记:

在MGH医院门诊的玻璃门上,我看到一则MGH 传染控制中心用红色、黑色字体,英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和中文四种文字写的旅行健康警告:如果你在过去的30天内层到过美国以外的地方,请立即通知前台。不要在等候室等候。

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DC)早在1月7日就开始密切监测疫情动向,作出响应,与世界卫生组织(WHO)合作,给美国医院、医生、入境口岸、旅行人士等进行指导和干预。美国的各大医院在美国尚未发生新冠确诊病例的时候,就开始演习,做好防疫准备。州、市政府和卫生部门也在各州未出现确诊病例时就开始部署,出现确诊病例则立刻召开新闻发布会通告公众,并发布风险评估和提出应对意见。

1月27日,波士顿市长沃尔什就新冠病毒向公众讲话,称波士顿公共卫生委员会建立了一个内部事故指挥系统,以便迅速处理任何可能出现的病例,并提前就最佳方法向当地卫生保健组织提供建议。

上周五,1月31日,美国CDC 确诊波士顿一例新冠肺炎患者,随即将检测结果通知麻州公共卫生部和波士顿公共卫生委员会。第二天,2月1日,麻州公共卫生部和波士顿公共卫生委员会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患者将继续被隔离,他的少数密切接触者已得到确认,并正在检测是否有任何症状。麻州公共卫生专员巴雷尔在声明中说:“这位立即寻求救助的年轻人正在康复,对此我们很感恩。麻州一直在为这种新冠病毒的可能病例做准备,我们很幸运,机敏的临床医生迅速采取了适当的行动。新冠病毒对公众的风险在麻州仍然很低。“

美国CDC建议现在若非必须不要去中国旅行,在美国境内目前不需要戴口罩,不要歧视亚裔,认为他们都携带病毒。

在2月6日这天,我带孩子去MGH看医生。波士顿的街道依然车水马龙,没有看到人们戴口罩。我们也没有戴。孩子没有生病,只是一个常规检查。

路上遇到的人们和医院遇到的人们一如既往的充满善意。医生微笑着和我握手。等电梯的时候,一个老年白人跟我说,他希望到一个阳关灿烂、温暖干燥的地方,因为波士顿的寒冷潮湿让他关节不舒服。我随口模仿了马丁路德金:I have a dream today。一电梯的人都哈哈大笑。没有人因为我的亚裔面孔而恐惧躲开。

波士顿,已经有一例新冠病毒肺炎确诊者。波士顿,今年的流感也特别严重。

波士顿“有关部门”如临大敌去做准备,并及时向公众通报信息和准备情况,答疑解惑,作出行为指导。媒体更不会放过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争先恐后公之于众。

所以,波士顿的普通人没有惊慌。波士顿的普通人,也不需要因为悄悄警示或者大声说话而成为英雄。因为相关职能部门会公开大声警示,媒体更是会传遍所有角落。

如果真有人如李文亮医生一样因“散播播谣言”而被警察抓捕和训诫,那么大概率事件是他会诉诸法律,律师们不会放过这个挣钱的大好机会,媒体更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带来巨大收视率和阅读量的大新闻。相应的,公共卫生部门和政府官员因不及时如实向公众通告风险可也可能一起被质疑,甚至被告。而,美国政府或警方,没有权力下达指令让媒体或自媒体闭嘴。

当暴风雨来临时,波士顿人,有安全温暖的遮蔽。这是一个正常国家正常城市当有的遮蔽。

武汉,不也应该这样吗?中国,不也应该这样吗?

何至于让中国民众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何至于把一个普通人炼成英雄?

谨以此文,纪念李文亮医生。

参考文章:

1. 受训诫的武汉医生,https://d26g9c7mfuzstv.cloudfront.net/ipfs/QmY5JNWSaCPMfcC3SrLCeALfpnS2N93D8BG7n9nibaVwUp/

2. 新冠肺炎“吹哨人”李文亮:真相最重要(更新),http://china.caixin.com/2020-02-07/101509761.html

3.  “健康的社会不应只有一种声音” 新冠肺炎“吹哨人”李文亮去世,http://china.caixin.com/2020-02-07/101512460.html

4. 北大医院王广发微博披露治疗情况,怀疑未戴护目镜致感染,http://www.bjnews.com.cn/news/2020/01/23/678189.html

5. 专访王广发:我依然认为疫情“可防可控”,https://news.sina.com.cn/o/2020-01-23/doc-iihnzahk6040399.shtml

6.美国CDC, https://www.cdc.gov/coronavirus/2019-nCoV/summary.html

7.麻州首例确诊新冠肺炎,波士顿市长称已做好准备,https://www.nychinaren.com/hotnews/402762.html

(雲帆,美东时间2020年2月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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