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茅
草茅

一個鍾愛寫作的人,來美國内卜拉斯加找我釣魚

酒話

The Abduction of Proserpine,Alessandro Allori

憂郁的熱帶不缺新釀的酒,思想在斟滿的杯邊擱淺。婚禮酒席到了第三天。我躬行李維史陀的理論,從江浙飛到廣西的南部邊陲聯姻,完成兩個世界最結實的接合。五十五張桌子的流水席從街頭擺到街尾。地上滿是雞屁股跟蛇骨頭款待落魄但自由的狗。這是最後的一頓酒,最遠房的親戚也來道賀

丈人公給他們分親家帶來的上海卷煙廠的“中華”,然後拿不透明的“雪碧”瓶給自己滿上濁米酒。桌上層層疊疊的是龍鳳湯、白切鴨、火把肉、脆皮狗、鹽風肝、溜蜂蛹、炸沙蟲、皮肝糝、岊夯雞、空心菜,兩個空盤子裡本來都是魚生。

敬酒敬到最後三桌,只剩喝酒的男人,一腳蹺在隔壁凳子上,胸膽開張,扯著喉嚨劃拳。筷子間或啄食桌上的肥甘。新婦去主桌陪父母了,我醉到了七成,解開襯衫的領扣,留在街尾的桌上閑飲。

(陌生的親戚是絕好的酒伴。有見杯底的熱情,卻沒你長我短的嘴皮官司。)

那個晚上,我喝了至少三斤米酒,所以接下來說的這些事到底真是十八叔公講的(媳婦也不肯定是否確有其人),還是酒後的亂夢,實在沒法保證。記下這件事的目的也是很不明確的,說獵奇還是省身也都可以。

十八叔公當時把一件織錦對襟外衣敞得很開,裡面松垮的跨欄背心拉得很低。胸口是分明的三層:骨頭上裹著干巴有力的肉條,黝黑的皮膚像鞣制的牛皮一樣油亮,最上面浮著一片酒酣的潮紅。我去敬酒的時,他笑眯眯地先看我的杯子往嘴裡一翻一亮底,才抽動他油亮的腮幫把杯裡的米酒也都吸干。烏黑的山羊胡隨喉嚨一擺,沒有漏出一滴。他把我拉住坐在身邊,興奮地噴著酒氣講話。

--我比你大不了十歲,但講輩分你叫我十八叔公啦,我叫你侄孫姑爺。

(他和所有來賓一樣目光炯炯,滿面紅光。)

--叔公你好,榮幸榮幸。

--吃,吃。他給我挾了一大塊肉,肥多瘦少。

--你跟我大侄孫女是在北京讀書時候好的哦?

--是的,我們是大學同學。

--大家都說你學問好嘞。

--我沒什麼真學問。(面對這位長輩,我用了多余的謙辭?)

--學問好啊,有出息哦!叔公沒本事,就會喝酒。

--不會不會,天生我材必有用,分工不同罷了。您看您把孩子都帶那麼高大那麼壯,人生經驗比我豐富。我望向他身邊神似的孩子。他在專心啃食一塊巨大的肉。

(這樣的話這三天我不知說了多少遍。)

--侄孫姑爺,我們這裡有個詞叫你們北方來的男孩子叫“撈佬”。以前是不好聽的話,現在我們這裡的女孩子,都恨不得要找個“撈佬”嫁去!“撈佬”皮膚白多!漂亮。禮節都跟你那麼好。大城市裡工作、生活,樣樣都比我們好。

(這樣的話這三天我不知聽了多少遍。)

--叔公過獎,過獎。

(血液裡的酒勁教我別說太多。)

--侄孫姑爺,叔公前天就出發了,從鄉下的部落走了兩天才上到鎮裡呢。你先慢點喝,我給你講一個我們部落裡撈佬姑爺的故事。

(我問血液裡的酒勁:可否且還我頭來。)

八年前。十八叔公說。

他們部落來了一個提親的江蘇新姑爺。新姑爺和他們部落的美女妹喜是在民族大學認識的。妹喜的屁股很圓,眸子裡是兩汪清水。迎接的隊伍進了寨子,眾人在龍眼樹下圍著吃酒到深夜。寨老講了祖公布洛陀用雞巴給族人當橋又受不了蚊子咬的神話故事,招來一陣陣哄笑。他打著酒嗝囑咐新姑爺,一定要保護好妹喜,照顧好妹喜,就離席去睡覺。小輩留下繼續陪新姑爺說話。

新姑爺白淨削瘦的臉上也和今天的我一樣泛著紅光。一幅精致的薄眼鏡在鼻梁上映著烤肉炭火。他不停推著部落男子敬上的酒杯,說不會,半斤米酒就是極限了。十八叔公說他當時鑽到人堆前面,給新姑爺擋開了酒碗。

--我要跟新姑爺說親熱話,十八叔公說。

--我們要和新姑爺喝酒麼!青年們難得這樣的熱鬧。

--滾開!滾開!我說話!

十八叔公是捕蛇的獵人,殺牛的屠夫。青年們圍著坐下不再喧鬧。他於是問新姑爺:

--你跟我們妹喜是在北京讀書時候好的哦?

--是的,我們是大學同學。

--大家都說你學問好嘞。

--獎學金麼,年年都有的咯。現在科室裡也就我一個研究生。我平時對經濟學和國際政治研究比較多。金融危機你聽說過不啦?有個電影你要去看一下。很容易的……

(他已經喝多了。)

--學問好,有出息哦!我們不讀書沒本事,聽不懂。新姑爺啊,哥問你一個問題。你膽子大麼?

--膽子?什麼意思。

--就是你們說的“敢勇”。勇敢,邊上的青年糾正。對,對,你有沒有“勇敢”。

新姑爺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沒有人這麼問過他。他便問,蹦極算不算?他在十渡拒馬樂園蹦過,從50米高的地方閉著眼睛就向河灘跳下去,其他人都嚇得大叫。他卻連續跳了兩次。

--那不是要命嘞?

新姑爺笑著搖頭,用柔和的聲音說:怎麼會。有皮筋捆在腳上,還是很安全的。彈力系數都是計算好了的。兩百五十斤的人就會剛好離水面10公分。一點都不差的。很科學的。你懂不懂的啦?

眾人覺得有趣,呵呵嘿嘿地輕笑。土話的議論穿插其間。

--那你做過的,最有膽子、最“勇敢”的事情是什麼?十八叔公繼續問。

新姑爺看第一件事沒有發酵出足夠的尊敬。他想了一下,認真地說起自己曾經在五百人的大會堂講演過,雖然是念稿子的。座下的聽眾都是全市的骨干和領導。當時他們單位有一個文件下來,不是很合理的。科室領導就讓他抓住這個機會,委婉地替科室裡反映一下這個問題。他做了一整天的思想工作,請教了長輩,決定冒這個險。當然,事後上級領導也沒有說他什麼不對,反而誇他是新鮮血液、樹新風模範。

--哦,這樣這樣。那你,還有沒有比這個,還要“勇敢”的事情?

新姑爺深吸了一口氣,又從鼻孔裡無奈地長吁出來。暗自搖搖頭。他“嗯”了幾次,陷入沉思。

--哦!對了。

他說有過這麼一個事。他剛到單位,科室的領導被社會上的精神病給糾纏了,鬧得沸沸揚揚。那個精神病在單位門口拉橫幅、發傳單,說領導把他給怎麼怎麼了。誰會信呢是不是,你們不知道,這年頭精神病很多,工作很難做的。

--然後呢?

十八叔公來了精神,他聞出故事裡隱藏的刺激。腰立得很直,手自然地垂在襠上。

新姑爺說,有天,這個精神病又來了。保安認出他,把他往外趕。他趕緊跟保安解釋說,他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是過來給領導道歉的。自己過去做得不對,要給領導恢復名譽,然後把自己手裡的紙袋給保安看。兩瓶精裝白酒。保安還是不讓他上樓,但容他在大廳等著。他佇立在電梯邊。

--電梯開了,領導出來。徑直往大門走。精神病跟上去。紙袋裡翻出一扎報紙,從裡面抽出一條那麼長的刀子。照著後心就是一刀!

--然後是兩刀,三刀,四刀,五刀,六刀。

--刀被骨頭卡住,用力抽出來,又是十幾刀,二十幾刀。

--真他媽瘋了。肯定是瘋了。

新姑爺半斤米酒的勁已經頂到眼眶。他雙眼發紅,嘴唇拉緊,眼神嚴肅,似回到事發現場。

--你猜我當時在哪?他的眸子閃爍驕傲的光。

--在哪!? 在哪!?血的氣味已經讓十八叔公的鼻翼一張一合了。

--我就在領導身後三米光景的地方!

--那你,勇敢了沒有?

--對,邊上的男女同事尖叫啊,逃啊。逃得比博爾特還快咯。我當時本來在看手機嘛。手裡就握著一個當時最高檔的“蘋果”手機。全金屬的我跟你說。

--扔過去了?

--不是,我拍了整整三秒鐘視頻。哇靠!那真是生死三秒哇。然後一邊躲到角落又拍了5秒。那個精神病那個時候在切領導的腦袋。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太他媽恐怖了。最後整個單位,只有我留下了視頻。監控裡的視頻後來都被和諧掉了。其他人一個都沒有的。

眾人臉上都有些松弛下來的神情。他們興奮地議論起那個精神病,嘴唇上擦出不少表示贊嘆的語氣詞。十八叔公卻沒有說話。他的神情凝重復雜,眉毛在頭皮上蛇一樣扭。大家還在問新姑爺那個精神病的事情。十八叔公忽然振聲說話:

--兄弟,兄弟!誒!你們都別說話!兄弟,我話多,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啊?

--大哥你問就是了。

新姑爺還是那麼和氣。

--如果讓你膽子再大一倍,不不!兩倍!放開膽子亂想!你那個時候會做什麼?他蛇一樣的目光盯著這位文質彬彬的新姑爺,嘴裡像是要吐出信子。

新姑爺聲音提高很多:

--那我,肯定當時就給他,發到網上去!當時我本來想發,沒敢發。後悔死我了!後來和諧了就不讓發了。再讓我來一次,我,肯定,發他媽上去!一定是個大事件!這個領導我早就看不慣了。

說話時,新姑爺的手堅定戳向前方空氣。

十八叔公用力點頭,表示滿意。隨後,他熄滅了炭火,讓兄弟扶新姑爺去休息。

--侄孫姑爺,你猜猜,後來怎麼了?

--怎麼了?(我很好奇。)

--等等!

十八叔公突然站起來,從腰間抽出一把小臂長的柴刀,剁向我身後的芒果樹干。他欠身撿回一條沒了頭的白花小蛇。

--這個是好東西。侄孫姑爺你有福氣。

十八叔公取過我的杯,把小蛇的血都滴在裡面。然後他又黃又硬的右手大拇指指甲剖開了蛇腹,從裡面剝出一粒紅肉,丟進自己杯裡。

他斟滿了兩杯高度燒酒。酒香和血腥氣圍繞四周。

十八叔公舉起酒杯,臉上滿是長輩的親切,獵人的驕傲,屠夫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滅了炭火以後,半夜叫上兩個兄弟。把妹喜給他媽搶親了。天亮前就成了事嘞!瞧,仔都那麼高了!阿勇,這杯蛇膽酒敬你侄姑爺。老子教你怎麼說還記得冇?

這個孩子端著杯子來到我身前,大眼睛盈盈地望著我。一仰脖子,用酒把滿嘴的肉送下了肚。

--侄姑爺,小叔祝你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我對著這兩位長輩,屏住氣,把面前的蛇血酒直著倒進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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