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茅
草茅

一個鍾愛寫作的人,來美國内卜拉斯加找我釣魚

造波池

On the wave 1 Painting by Agnieszka Kozień

電鈴聲很長,巨大水池裡密密全是人。紅刮刮的日頭下,人們的臉左撇右閃,奮力躲避彼此潮熱的鼻息。有人開始不自覺地開始汰浴,甚至搓起脅下脖根的沫蟲了。

所有人目光聚焦的終點,水池盡頭,最靠近造波機的地方,水面總算開始發生扭曲。水使出巨大的力氣,交疊著的花簇簇彩色泳圈裹著裡面幼蜂似的人體失控地湧起,又尖叫墜落。興奮叫聲隨著浪頭由遠及近地蕩來。

我的視線本來難以自矜地繞過一堆刺眼醜陋的泳帽,聚焦在一個生得體白豐腴賣相好的女孩子胸口。她身上的風光是我暫得呼吸的細管。烈日、汗酸和水中浮沫的包圍下,這點氧氣也將不夠了,需要巨浪的蕩滌涼快一下。

浪頭湧到眼前的瞬間,女孩被猛地托舉起來。肉色泳衣被粘膩的水拉扯,一邊雪白乳房和鮮紅的乳頭驕陽下遽然閃現。

(「自由引導人民」!)

身邊有個健瘦的男子卻趁機突襲她的腰肢。這只螳螂只一下就牢牢攫獲了肥嫩的蛾子。女孩想抓住或者解開什麼東西卻無能為力,羞惱之下在浪頂大笑著尖叫。她一條肥白的腿也分明被螳螂夾住了。這個螳螂蠻皮、蠻野的。

(呵呵,魯本斯無疑是位偉大的畫家。他是不是在泳池裡獲得靈感作出了「劫奪留西帕斯的女兒」?)

想到這裡時,螳螂和蛾子都已經驟然落在我身下的波谷。整個造波池展現在我眼前:下面層層人海圍繞,人密集無力地堆積,宛若「塑料王國」。這巔峰上的半秒,四面開闊,難得清涼舒爽。身下忽又塌陷,剛剛還被俯視的人騎著浪頭將我掩埋。

沒有游泳圈,體重又大,我沉得比所有人都深。幸好早閉住氣,還戴有泳鏡。

這一刻又是別樣風景:剛才的人全部消失,硬幣翻面似的換作了上千對腿。腿們在水下也顧不了地上的矜持,如海葵一樣癱軟著開合擺動。我來不及定睛,只留意到一兩對杜尚遺作「Étant donnes」中那樣的腿。

腳竟還沒觸底。往下看,池水相當深。離腳邊不遠的深處,有一個人正從池底緩緩上浮。他碩大蒼白的身軀緊卡卡地擠著一條紅短褲,背朝上臉朝下,雙手抱在胸前,全無用力地徐徐上浮。後腦勺水綿樣飄蕩的稀疏頭發讓人不舒服。

(大叔竟有這樣的玩法。不可理喻。)

回到水面呼吸,又一層巨浪帶著歡笑和尖叫又撲面而來。肉色泳衣的女孩護住了胸口再坐上浪尖,螳螂也不知去哪了。我本已暗自結束了她對我神經的臨時娛樂功能,卻發現有個碩大蒼白的物體擠在她身邊破水浮出,接下來是那條被撐得很緊的紅短褲。這次看得更清楚些:那個人沒有自主的動作,他的背上皮膚全無血色,腰上有些難看的青紫。

一種很糟糕的猜想,像冰水猛灌入腦血管 。

女孩隨浪下落,她下意識地去扶邊上的背膀。但似乎他身上滑膩得很,女孩沒能抓住,反而一臉砸在他腫脹的肩頭上。

我倒吸了一口氣。

螳螂不知何時又找回來。我在浪尖看到:女孩從紅短褲肩上抬起臉,皺了下眉頭,似有一絲尷尬和抱歉。她抹了一把臉,轉身摟住螳螂的脖子,又嘻嘻哈哈起來。螳螂冷瞟了我一眼,或以為我看著他眼熱。而一晃紅短褲卻又不知哪去了。

看看周圍,沒有人像我的臉色那麼差。在難以抗拒的層層浪群中,所有人表情誇張地嬉笑啊大叫啊。大屏幕上巨大的「歡樂」「清涼」字樣閃爍不休。

來不及解開不安,我又被卷到水面下,眼睛去找那個穿紅短褲的人。剛好看見一雙半大孩子的短腿正驚惶擊水,結果一腳實實地蹬到那頭毛稀疏的後腦勺上。紅短褲的腦袋向下,木桶般被動地往下沉了沉,接著又開始慢慢上浮,雙手仍是抱著胸口的。看不見他的臉。

心狂震,只怕他的死人臉轉過來,而浪又狂打,又看不到他了。

我不顧禮儀從人堆中撲騰逃離,著急地去找岸邊,結果不停地踢到其他人的身體。人們咒罵、狂笑,歇斯底裡地起哄,不停迎著浪撲去。水面上的音樂為他們鼓勁。

還有兩身的距離就能上岸,一個巨浪又從頭頂砸下,不肯放我離開水的包圍。呼吸太急,我嗆進了一大口水,感覺液體很濃稠,令人作嘔。來不及惡心,已看見一個紅白色的巨物正正在我身下,遲緩而堅定地靠近。

(可能是我想來太敏感怕事。我並不經常來這裡戲水。也許造波池裡有浮屍並不算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你看這些其他的人,似乎很熟諳這裡的玩法,他們又有誰表示不悅了呢?也沒有救生員鳴笛吹哨。如果我不喜歡只要離開便是……——我要求自己使出些「適應力」。)

(其實單從泡在水中來說,死人和活人並無科學上的甚大區別。從化學生物角度看,都是一團碳基的組織,就像我從冰箱裡取牛排,在案板上剁生豬肉,有一次還把整只光鴨架起來燙皮,何曾害怕惡心過?而活人和死人一樣,都會往水裡滲出氨啊硫化物啊,也就是一點點惡臭惡心的物質。然而,離開濃度談污染是不講道理的。這上千個活人實際上難道不比一個死人更令人惡心嗎?而足量的水和循環過濾裝置已經把他們的惡心物質都給稀釋至很低了,無論是來自死人的還是活人的。對死屍的恐懼終究是一種文化產物和社會構建……——我正在急速分泌「適應力」。)

(紅短褲無疑是個不幸的人。他應該是個父親,他的妻兒此刻該多麼著急啊,雖然我在這裡沒有看到半個著急的人。或許他是救援人員,為了拯救其他溺水者而不幸身亡。總之他會死在這裡是不幸的,非常非常值得同情的。每個看見他的人都應當為他感到悲哀並施以憐憫。我現在什麼都不要想,直接上去找救生員。為此賠上一點時間也算是我對一個陌生不幸者的義務吧,我不是總想做個「公民」嗎。想想埃斯特班吧!那位世上最美的溺水者曾經改變了加勒比海邊一個村子……——我已經使出了全部「適應力」。)

那具死屍就要頂到我的腳趾,我還是沒能忍住:使出全力一腳將他踹回了水底,借力搶靠到造波池的邊緣,慌忙從小階梯上去。喘息不止,心有余悸。

邊上有個戴墨鏡的男人狐疑地看我。

——水裡有死屍,呃。我聲音帶著冷戰。

他聽完轉頭看向水中,神情平靜,只有下巴努起。

——你看,就在那,那個紅短褲的。

(不知道這樣是否足夠清楚,因為水中有好多人穿紅色短褲。)

這人表情呆木木的,似乎看清了什麼。他看也沒看我,直直走向邊上,和一個在躺椅上休息的女子耳語。他們忽然哂笑起來,似乎還在偷偷看我。我自然有些不快,眼睛去找救生員。

沒有救生員。

(也難怪。)

我抓住一個賣飲料的小伙。

——水裡有死人。你們的救生員在哪裡!

他被我問住了。

——你找陸科長吧,他在前面屋裡一樓最左邊那間。

陸科長穿著黑色保安制服,敞開兩個扣子,正從盒飯裡仔細地把什麼不吃的東西揀出來。他聽我說造波池有死人,並沒有抬頭。

——你聽到我說的沒有?我著急地問。

他繼續扒了幾口飯,掏出一包迷你的餐巾紙,抽出一張擦嘴。

——你說的在哪?(他的眼皮肥厚,眼白發黃,很死相。)

——造波池。

——大人小孩?

——大人,男的。

——死了?

——死了。都不會動了。青紫的。趕緊。

陸科長拿起對講機。

——造波,造波。四號情況,四號情況。完畢。

然後他從從門杯口取了兩根不鏽鋼長竿子,熟練地接在一起。竿子頂端有豬肉攤上那樣粗細的尖銳利勾。

——走,看看去。

(他看來很不可靠。但這種感覺已經太過熟悉。我為自己還能注意到心中的疑慮而驚訝。)

我只好閉緊嘴巴從鼻子裡輕噴了一口氣。濕淋淋地跟在陸科長身後。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頭發稀疏髒亂像曬干的水綿,皮膚油膩,身材腫脹,不知為何,那麼像那個紅短褲。到了水邊。陸科長問我:

——在哪?你指一下。

這時的造波池的人堆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的致密齊整。赤條條的肉體在在翻湧的波浪裡瞎七搭八地蕩,活像博斯的「人間樂園」。我的眼睛快速閱讀這幅紛亂的畫面,還沒找到紅短褲,卻另外發現幾具極像浮屍的身軀,但都不能百分百確定。

我感覺得到,陸科長那對肥眼皮正壓著我。我眼睛已經看花了,抬頭看看藍天放松一秒。利勾雪亮的反光刺進視線,我趕緊又把目光放回到水中。

耶羅尼米斯·博斯「人間樂園」

此時,鈴聲大作。造波結束。

人們意猶未盡地劃向岸邊,從四個出口施施然離開。池裡的人越來越少,我的眼睛在尋找蒼白與暗紅。終於,水面已經沒有活動的人。

水裡似乎也什麼也沒有,更不必說碩大的浮屍。

陸科長忽然發現了什麼,他往邊上急急走了十幾步,利勾一下扎進水裡,速速往回拉。我緊張得喉嚨腫脹。

那是一條被扎穿了的男式紅短褲。陸科長臉上終於藏不住,露出譏諷的笑容。



2019年夏天於美國,按照妻子的噩夢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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