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成
方可成

香港中文大学助理教授

关于端传媒的文章“全面审查时代:中国媒体人正在经历什么?”

(本文的部分内容已经发表于端传媒《你绝望,他们就赢了》)

9月9日,端传媒“深度”栏目发表了一篇题为《全面审查时代:中国媒体人正在经历什么?》的文章,节录了二十余名中国媒体从业者的口述,展现他们“愈来愈不自由的从业状态”。

这篇文章呈现了大量的细节,供大家窥见近年来中国媒体受到加倍控制的状态,具有很高的“立此存照”价值。

表扬的话不多说了,在这里主要谈谈我的批评意见。纯属业务讨论,欢迎拍砖。

在我看来,这篇文章的操作方式是把采集来的一堆原材料切了切就直接上桌了,没有经过整合、没有提供背景分析,就这样生生堆在一起,难免让人消化不良。

文章没有解决的问题包括——

1. 2013年之后和之前到底有什么不同?

文章的开头说,2013年是“一切开始显著变化”的一年。我同意这个判断,变化的主要原因大家也心知肚明。但是,“显著变化”体现在哪些方面?在文章的主体内容中找不到答案。

文中讲述的禁令、自我审查、对时政经济娱乐等不同领域的控制、对网络媒体采编权的限制、对网站和社交媒体的封禁等等,都不是什么新现象,十年前乃至二十年前都存在,

文章的标题叫“全面审查时代”,这个称呼似乎是对2013年以来的总结。然而,它却可能让人产生误解:2013年以前的中国媒体,就没有“全面审查”了吗?2013年以前,中国在全球新闻自由指数上的排名和限制也差不多。如果这些审查现象从来都存在,那么这个新的“全面审查时代”到底新在那里?

2. 商业力量和政治力量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文中一位全国性商业周刊记者说,“我和公司打交道比较多,现在公司很‘聪明’,公关策略非常完善,对负面选题有很好的应对机制,所以有时候不需要我们自己审查,从源头就已经自我阉割了很多真相。”

另一位中央级纸媒经济版记者说,对顺风车安全的报道被撤了。对企业的报道,也会面临更严的审查。

这些都是商业力量充当审查官的案例。问题是,一方面,将商业审查的案例放在这篇以政治审查为主题的文章中,偏离了主题;另一方面,商业审查也不是什么新现象了,更不是中国特有的现象。

3. 纸媒衰落的原因有哪些?

文中提到纸媒的衰落,有被采访者说,“但那次开完年会(2015年),媒体就一落千丈了,我们杂志的境遇也急转直下。”

为什么突然一落千丈了?这里面当然有政治审查的原因,但也有商业的原因、技术的原因。纸媒衰落是全球现象,是旧商业模式被摧毁的结果,美国的宪法第一修正案将媒体的言论自由保护得好好的,但美国的纸媒不比中国活得好多少。

这位被采访者还说:“85前的人都去挣钱,一部分去了新世相、36Kr、今日头条。我猜是因为新的科技媒体给钱给的多。”

为什么新媒体给的钱比较多,而纸媒开不出高工资了?这和“全面审查时代”关系不大吧?

社交媒体的崛起摧毁了旧权威,改变了传播模式。如被采访者所言,“我2013年刚刚入行的时候,至少媒体还是精英时代,精英话语权,文化人决定大众看什么,但现在大家都想看娱乐明星,大众决定媒体人写什么。”这种话语权的变迁会带来多方面的后果,究竟是好是坏,难以一概而论。

但无论如何,商业和技术带来的变化,和“全面审查时代”都没有太大关系。

4. 绝望并不是全部真相

如果说以上都还是具体的技术操作问题,那么这最后一点也是我最为关心的根本性问题:这篇文章反应的到底是不是事情的全貌?人们看完这篇文章之后该怎么办?

这是一篇读起来让人感觉“丧”到极致的文章。从文章的媒体人自述中,我们频繁见到这样的表述:

“我真的非常绝望”
“多绝望啊,这个时代”
“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个行业就完蛋了”
“觉得一切越来越没意义后,我最终只能选择离职”

在端传媒的评论区里面,也有很多留言说“太难受了”、“太悲戚了”、“他们很痛苦,我们都很痛苦”。

虽然文章发出来只有一天多的时间,但已经有学新闻的学生来问我:我们新传学生该何去何从?

我想说,这篇文章揭示的当然都是真实存在的现象。但是,当着墨点全部放到了“不能做”、“被删除”上面的时候,我们很可能忽视那些依然能做、在做的事情。

其实,中国的媒体从来都是一直处于控制和审查之中,但这种控制和审查从来没能阻止中国的新闻人作出优秀的报道。这是因为,市场化改革之后,中国的媒体管理制度并非全面控制,而是保留了相当多的“即兴互动”空间(详见《Media Politics in China: Improvising Power Under Authoritarianism》,或新闻实验室会员通讯159期),而互联网审查也是有很多“孔洞”的(详见《Censored: Distraction and Diversion Inside China's Great Firewall》,或新闻实验室会员通讯201期)。

这样的空间和孔洞,直到今天也依然存在。社交媒体的性质更是决定了,政府对信息基本上不可能做到100%的控制(它也并不需要做到100%的控制,只要控制住大多数人的信息就足以维持统治了)。一个”兽爷“(引爆疫苗事件的房地产自媒体)如果被封了,下一次还会有”芥末堆“(最早报道求职少年李文星之死的教育类垂直公号)冒出来,再下一次则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头。在这场庞大的”打地鼠“游戏中,政府是不可能取得一劳永逸的胜利的。

“毒舌电影”是被封了,但是“Sir电影”依然频出十万加。好奇心日报是被封了一个月,但它还是回来了。很多文章是被严厉打击删除了,但央视脸面朱军和佛教协会会长学诚法师的事情,最后不都成功传播开了吗?

包括端传媒这篇文章本身,在北京时间9月10日下午6点左右被人贴上微博之后,在9个小时之内已经获得了超过一万次转发。

当然,这些空间和缝隙存在,这些能够做的事情,绝不是因为当权者的仁慈,而是因为这个社会不是非黑即白,各种错综复杂的原因使得100%的全面控制不可能发生,这就留下了缝隙,使得有智慧、有勇气、有行动力的人能够利用这些缝隙,能够做一些事情。

我觉得,只有讲述了故事的这一面,才算是比较完全地呈现了全貌。

我担心的是,在记录真实和贩卖绝望之间,只有很薄的一层纸。

我希望的是,在读完端传媒的这篇极有价值的记录之后,人们不是陷入绝望、放弃行动,而是能够认清世界的真相,并且依然热爱这个世界,更有勇气地行动起来。

前段时间,我在微博上看到这样一段话(最初的出处不详,知道的朋友可以告知我):

“18世纪的法国,极为严厉的censorship催生出大批地下书商,躲避着密探、海关和警察,带着手稿去瑞士,印刷完毕,由走私者背着一箱箱书翻山越岭,步行340公里左右到达法国特鲁瓦的秘密货仓,书籍再从那里通过各种地下途径流入巴黎。
即使反复四零四也是要说话的。
人们想要表达的时候,就算要在黑暗中爬过阿尔卑斯山,也是会说的。”

在我们这个时代,获取信息和说话不再需要翻过阿尔卑斯山。能够阻止我们说话的,从来都不是“全面审查”,而是我们内心丧失了说话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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