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的嬉隱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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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是這樣我的血脈裡沒有正經

我也有解鎖《尤利西斯》的一天

(编辑过)

連續幾年來的年終願望清單上,都有一項始終梗著叫人討厭卻又難以痛快了結:讀完《尤利西斯》(Ulysses)。然而,這可怖的魔王、生畏的苦藥、總得面對的巨怪,在我經歷喪慯的十一月,幻化成撫慰的鎮靜劑默默陪伴著。心沉澱時,時間也變慢(還是變快?),於是比預期地更早,但仍花了我 27 天讀完這本 1347 頁、正文 1280 頁的巨著,更打破我「不中斷看完一本書所花時間」的最長紀錄。其實,加上之前「打底」,我這兩個月都沈浸在史詩的塵煙裡。

一般被視作《尤》之前傳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寫照》(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我還無緣讀到,但喬伊斯另一本年代更早的著作《都柏林人》我則是讀過的,不過事隔多年早已忘的差不多,僅記得那股朦朧深邃又疏離的文字氛圍。因此自覺底氣不夠,所以特別執行了「打底計畫」:先花一個月做好心理準備,將荷馬史詩《奧德賽》、但丁《神曲》納入胸臆,往西方文化溯源一陣再說。

眾所皆知《尤》以《奧德賽》(Odyssey)遠航探索未知世界的史詩框架與靈感為本源,《神曲》則是將場景搬到了神學時空中,連奧德修斯本人亦出現在地獄一景裡。前者我讀的是台灣翻譯巨匠呂健忠苦心孤詣耗費經年認真考究的經典本,後者則是圖文改寫版。要知道,呂健忠的《奧德賽》就是一部 672 頁的磚頭,光攻略這本就花了我半個月,實在無力再負另三塊重擔(神曲原著三大篇),更何況還有接下來真正的魔王等著來戰。讓自己下地獄的神曲,我可不想發神經真去走它一遍,只得取精簡圖文本稍作體驗即可。

但《奧德賽》我可是精讀來著,所有原文與譯者極負責任的海量註釋皆不放過,結果意外對奧德修斯十年漂泊與妻子珮涅洛珮的守忠故事產生興趣,某日逛書店時偶然發現加拿大作家 Margaret Atwood 有部作品就叫做《The Penelopiad》(台譯「潘妮洛普」),於是在經歷史詩震撼與下地上天的奇幻行程後,我倒抽空神遊了堅貞女子的閨房與腦神經叢一番,才動身闖進魔王巢穴。

《尤利西斯》既以《奧德賽》為架構本源,因此全書三大部其實正對應著奧德賽的時序:後輩(斯蒂汾 / 帖列馬科修斯)引出前輩(布魯姆 / 奧德修斯)、前輩主角的探索與漂泊、前輩主角攜後輩返家。當然喬伊斯只有在這大架構上參考荷馬,內容完全大異其趣,光是一日對比十年就可見其刻意戲仿卻顛覆的巧思。

最狂癲的是,以「探索未知世界」為母題的史詩本質,在《尤》中更被喬伊斯的綺思詭想給玩翻。以我的認識來說,《奧德賽》是探索人間與陰間的神話境界,《神曲》則延伸到了天上 / 堂;Arthur Clarke 與 Stanley Kubrick 的《2001 太空漫遊》(書與電影)更神奇地將這未知擴展進了太空,而《尤利西斯》則是反向意識層面內尋,亦叫人讀得瞠目結舌。可見《尤》不只時間上的顛覆,空間亦被徹底翻轉了一頓。但從心靈層面的發揮來看,1968 年的《2001 太空漫遊》,尤其是電影,將意識流疊錄於時間及空間雙軌上,讓影像與聲音也齊參加攪和,成就絲毫不亞於其他三位大老前輩,Stanley Kubrick 真乃不世出鬼才。


《2001 太空漫遊》英文是 Space Odyssey,"Odyssey" 就是古希臘文 Ὀδύσσεια 羅馬化後成為 Odýsseia 再演變而來,而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名字奧德修斯 Odysseus 拉丁化後便成了 Ulysses,此即尤利西斯名字之由來。因此 2001 太空漫遊其實就是「太空奧德賽」的意思,主角 Dave Bowman 顯然是奧德修斯肉身再現,不過最後的返鄉旅程不是返回真正形式上的家,而是太初或胚胎這意義上的原鄉,也就是誕生。

有一個名字和 Dave Bowman 頗像的歌手,在看完此片的隔年便推出一張深受其啟發的歌曲從而成名,他就是 David Bowie,那首歌即〈Space Oddity〉。Bowie 將 Odyssey 改為諧音的 Oddity,意象立刻從英雄變成了怪咖。後來他變身成主理火星蜘蛛樂團的外星人 Ziggy Stardust、化身成人格分裂的 Aladdin Sane,再擬形為無需攝食三餐的瘦白公爵... 這樣不斷突破自身疆界的變色龍形象,也讓他成為另一位奧德修斯的當代附身。

進入 21 世紀後,此曲被電影《白日夢冒險王》(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所引用,讓女主角 Cheryl 拿著吉他自彈自唱的畫面出現在 Walter 的白日夢中,成為激勵他展開大冒險並進而改變人生的契機。無畏地遠航去探索未知,即使無奈地以忐忑不安的落拓模樣回家,仍須再度上那磨難路去追尋終極答案,這不又是一部奧德賽史詩嗎?


回到《尤利西斯》,若問我到底看懂沒、看懂多少,我只能誠實地說,從頭到尾根本看不懂!連架構和概念乃出自於《奧德賽》都不可能知道,若非有先看序與導讀的話。還好我有先看《奧》打底,不至於太迷失於布魯姆先生及諸君的意識中。但其實知道這些幫助也不大,絲毫無助於對故事情節之理解。不過若真要討論主旨為何,也不具太大意義,因為全部都是一日意識流,意識要漂流去哪裡豈有規則可循?更無須探究原因。

所以我是抱著「就算看不懂也沒差,反正一直看下去就對了」的態度在讀,頂多藉由譯者金堤的註釋才稍微理解其中諸般與愛爾蘭歷史有關的典故,而且還一路穿越蘇格蘭、英國、歐陸各地乃至直布羅陀(奧德賽中的世界盡頭),其實就是一場時空皆無拘無束不斷跳躍的古今歷史展演。終章那六十幾頁全無標點的女主角(莫莉 / 珮涅洛珮)內心獨白更是踔厲風發的火力展示,同時折磨著布魯姆先生和所有讀者,而回家後才是磨難開始,果然大有奧德賽風範。喬伊斯根本就是在賣弄他淵博的學識,但卻能讓你對其萬事通本領拜服不已,絲毫不覺賣弄有何鄙,反而還要讚嘆博學者該當如是!

如前所言,我並不會太糾結於那些光怪陸離不知所云的細節,另一原因是本身對意識流作品已不陌生,雖不至身經百戰,但多少處變不驚。福克納的《聲音與憤怒》、吳爾芙的《奧蘭朵》和《燈塔行》、勞瑞的《火山下》、魯西迪的《魔鬼詩篇》,皆曾叫我彷彿嗑了迷幻藥地頭暈眼花。更甚者如布洛斯的《裸體午餐》,直接讓我在讀《尤》時在在聯想起。這本書不僅內容十足意識流,連文體也是高深莫測——"cut-up" 叫人六神無主——變化不斷,我好奇一生自負的布洛斯是否在創作概念上和喬伊斯有所交集過,因為那種任性而為、屏棄規則的拼貼雜燴式文體在彼此作品上頗具異曲同工之妙。現在看這種書,我會自動腦補那堆迷亂文字所放射出來的幻象,當然同時佐高濃度酒精和迷幻搖滾樂會更有效果...


特別的是,回想閱讀過程中經歷奶奶意外過世的傷痛,竟讓原本癲狂的文字沈靜起來,這也是我當初始料未及的副作用。我不經意代入自己到布魯姆先生不知所措的孤寂心境中,他的六月十六日彷彿我的十一月七日,從此《尤利西斯》與我生命產生繫結。在醫院陪伴奶奶人世上的最後十幾小時中,雙手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翻書頁,雙眼在儀器上的數字與文字間來回。處在對她康復出院盼想的我的意識和模糊漸消的她的意識之間的是尤利西斯的意識流,也流進她身故後我空虛無勁的許多日子裡想念她的我的意識中。

讀完《尤利西斯》,我才敢說自己已稍微練就看得下意識流作品的初級本領,但也許更深層的隱涉和寓意必須要繼續廣讀才有辦法。希望接下來能把底子再練厚一點,好面對最終大魔頭:《追憶似水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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