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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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记录

我的x痛人生

最近開始書寫自己與身邊的女性。
寫作的動力,來自於發現生活的不可言說性。我想尋找原因。
以下內容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絕非巧合。

她蹲在地上,下腹絞痛,顧不得人群的側目,開始微微呻吟。

十年後,當回想起自己的大學生活,那個下午是她記憶最清晰的畫面。

她記得自己是如何從課室走下來,朋友走在右側說著話,她嗯嗯了幾聲,然後終於忍不住蹲下來,把頭埋進雙腿與腹部的三角地帶,越埋越深,希望通過不斷地擠壓下腹,讓疼痛消失。她記得自己那天穿的是白色上衣與牛仔短裙,記得朋友在自己旁邊不知所措,下課時分行人如織。

這是一次經痛。

經痛大概是什麼樣的感受呢?她從未清楚地向他人描述過。

如果真的要細緻說明,那麼是這樣的:月經是當女性沒有受孕,子宮內膜崩解導致血液和黏膜從陰道排出體外。而經痛是你的血與肉在離開身體時的撕裂之感,它又與皮膚擦傷時的痛感不同,它更深沈、厚重、神秘,歷時長久,不知何時來去;有時候會特別劇烈,感覺有一大塊子宮內膜在艱難地脫落中,這種特別劇烈的經痛會持續10分鐘左右,然後會感覺到一種輕鬆,你知道那塊肉終於掉下來了。這樣的過程在月經期間大概會發生10次左右。

自從高中開始,經痛就一直伴隨著她,並成為她中學時代最大的恐懼——考試時來月經。雖然那個時候,男女同學、校長老師,叔叔阿姨,父親母親,都已經知道她是個會來月經的女學生了,但是她依然很難主動與他人說起這件事情。

她首先不知如何與異性、長輩談月經,其次不知道如何向所有人解釋自己來月經會痛這件事情,因為除了自己,她當時沒有看到有任何人會經痛,包括自己的母親。

不是所有疼痛都可以言說、尋求幫助與安慰的,她從那時候開始明白這個道理。

有些經驗天生帶著不詳的印記,不能被提起,在學校的性教育課上老師一談到女性部分就要請男生出去的慣例,更加深了她對這件事情不詳的印象。

但這並非她無法言說最重要的原因。知識對去魅是有很大幫助的,至少在上大學時,她就通過找資料完全理解了女性月經的原理,不再對這個正常的身體現象感到羞恥。

可是她現在依然盡可能地避免與任何人說起自己的經痛。

那次在學校過道上,當她終於有力氣從雙腿之間的三角空隙中抬起頭說話時,並告訴朋友自己經痛,朋友有點茫然地問她說,那我們還去飯堂吃飯嗎?

那時候她已疼痛得無法站立。她搖頭,讓朋友先吃,她先回宿舍。

朋友憐愛而又無措地拍拍她的肩膀,然後離開了。從她蹲下去的地方走向宿舍,大概還有10分鐘。她走了大概一個小時,等她回到宿舍時,那個朋友已經吃完午飯準備午睡了。

在這一小時的路上,她逼著自己弓起腰,然後邁出兩步,再急速蹲下。必須要快,因為再慢一點,她的身體將因為疼痛失去控制自己肌肉的意識,她擔心自己會倒下。

她沒有跌倒,安全地回到了宿舍。

大學畢業工作後,她從未因為經痛請過一次假。她試過幾次在辦公室經歷劇烈的經痛,那種沈重的疼痛從下腹深處經過胃部、胸膛一層層傳達到她的大腦裡,她想像千軍萬馬踩踏著自己的身體,又想像一雙大手在使勁地掐自己的子宮,掐到變形再慢慢鬆開。她的大腦沈溺在疼痛裡,但她的雙手依然在鍵盤上,雙眼直視屏幕前方,以秒計算著自己可以下班的時間。

她不敢和上司說自己因為經痛要提前下班,因為它不是一種被公認的「合法疾病」,她也沒有任何工具可以自證自己正在被經痛折磨,,就如一個前男友曾經說過的,女生經痛到底有多痛,男生永遠不會知道,所以妳們女生要『怎麼編』都可以。

經痛帶給她一個重大發現,人類並非對所有的疼痛都能共情。這並非說,人類是殘忍的動物,看到有人疼得死去活來,卻都無動於衷。而是說,他人可能真的認為你經歷的疼痛不存在,即使你通過語言表達出來,他們也無法理解這些名詞指向的到底是什麼,它要麼抽象要麼虛假。這種抽象性,在朋友、家人、同事那些遲疑、調侃與遙遠的關心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不是沒有嘗試過去解決這個問題。

高考前,她請求父親帶她去看醫生,醫生說是因為子宮發育不好,只能慢慢調養。

子宮發育不好,這就是那可恨經痛的原因。雖然她一直不理解這具體是指什麼。那個醫生給她開了兩盒避孕藥,說是如果不想影響考試,可以提前吃這個。

十年後,經痛依然劇烈。每次經痛來臨,她都會想起醫生說的,「子宮還沒有發育好」,「但我都已經進入晚婚晚育年齡了」。她心想。

她也試過自己找資料,在《協和全科醫師手冊》上,經痛分為原生性和繼發性,原生性痛經是指有正常盆腔結構的經期疼痛,會反覆發作,出現在盆腔正中部位的疼痛;繼發性是指有盆腔疾病引發的經期疼痛。她判斷自己屬於原發性痛經,針對此,書上給出的疾病管理建議是:

保暖,體育鍛鍊、低脂素食、乳製品、魚油、維生素b、d、e等,註明:療效不確切。
輔助治療:草藥、針灸、指壓按摩、推拿,註明:療效證據不足。
激素治療:週期性口服避孕藥,註明:若無反應則改為持續用藥,但避孕藥有副作用,參考藥用說明書。

1、2她都試過,無用。在30歲這年,她服用避孕藥,開始有一些療效。

雖然醫學上求助無門,但她已經找到了與經痛共處的方式。

她的生活圍繞著經期做計畫。在經期來臨前幾天,就需要預估好這一次會在什麼場合,能否有給自己緩過勁來的時間與空間?如果沒有的話,止痛藥是否帶夠了?如果止痛藥不起作用,那麼有誰當時會在身邊,我應該如何向她/他隱藏自己的不適?如果實在藏不住了,我能否請求他們幫忙,需要編造一個什麼藉口?

當然最好的是,那幾天能夠空出來,不需要和任何人見面,獨自一人躺在熟悉的床上,任意地扭曲強壓傳來苦痛的下腹,隨意地呻吟發洩感受,想哭時盡情哭,不用掩飾疼痛,不用擔心他人以為自己不正常。

每月一次的月經像是會固定侵襲身體的洪水,通過10年的訓練,她已經完全知道,如何保護好自己,讓那天中午在校園行人注目下疼得無法動彈、被動而艱難的場景再也不會發生。

她把月經內化成自己生活計畫中的一部分。其中最重要的工作是必須常常告誡自己,不要因為對經痛無能為力而沮喪、抑鬱;不要因為沒有任何人理解這份苦痛而感到孤獨、委屈。為了實現這一點,她必須在最疼的時候,想像這個身體壓根就屬於別人,那些在疼痛中哭喊、沈默的時光,好像不是她習慣的那樣正常流逝,而是斷斷續續地流逝,一個片段跟另一個片段重疊,但又從中分離出來,她感覺自己從身體中被移了出來,旁觀著它在自己面前變得病態、扭曲,凝視它,然後漠視它,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樣。

這毫無價值的疼痛,已經進入她的生命十幾年,成為了她大學最重要的記憶、中學時最大的恐懼。接下來,它會慢慢走向消逝,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這是《她們》系列文集第一篇。之後應該會繼續寫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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