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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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文化

沉没-1

        我以前不知道老人身上也有股老人味。那是出于害怕摔倒在浴室,担心骨折,拒绝洗澡,身体上细菌滋生的味道?是穿了几十年的衣服里,每个梅雨季里负隅顽抗的霉菌的味道?又或者,那是古董般药皂和硫磺皂混和的气味中,衰老的脏器竭力挣扎的气味?床上的太姥姥,脑门上的几绺银丝紧贴着头皮。脸上每条褶皱里都写着平静和逝去,眼睛就埋在那其中。旁边的心电图显示老人还有着微弱的心跳。

        老人前一天晚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却没有起来。医生说老人随时会走。一大家子的人在家族群里讨论起来。几位亲戚就住在本市,先到了医院,家里其他人还在考虑怎么赶过去。舅舅在群里冒泡问,是不是该买寿衣了。姥姥说,老人二十年前就准备了,前几年还又给了她一份新的寿衣。我刚上大一,正碰到小假期,就回了老家,最先在医院病房守着。看到群里已经开始详细说着筹备葬礼的话,我抬起头默默看向心电图,再转眼看看太姥姥的脸。

        心电图突然停了。

        晚上,表姐也来了,从外地的大学赶了回来,加入表妹表弟和我,在火葬场守了一夜。说到为什么在火葬场守夜,自然是因为太姥姥的灵柩已经运到了这里。表姐到了凌晨,站起来走了一走,定睛看了看灵堂的冰柜,尖叫一声,才发现里面躺着就是太姥姥。我于是也跑去再看了看冰柜里的太姥姥。太姥姥的脸上已经画上了妆,有一丝虚假的气色。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叫我们一会争取第一批火化,家长们听了都应着。到了5点,我们开始把太姥姥送去焚烧炉,确实是赶上了第一批。和我们一起的还有其他几家,他们送去了其他几号焚烧炉。没一会,火化就结束了。工作人员叫我们过去挑一些骨灰回去。“第一批的骨灰好啊,最纯净。”工作人员说。

        姥姥拍了拍我,说:“太姥姥生前最喜欢你了,你来挑块大的吧。”我应了,加入挑骨灰的亲戚们中。

        “你看这块是不是挺好的?”

        “这块挺大的。”

        “挑了这些差不多了?反正每一块都是你太姥姥。”

        “哎,老人生前还得了结石?”

        “快点,快点,马上就要下一批了。”

        我转过身,身后的那几家第一批的幸运儿也在争相捡拾自家亲人的骨灰。像场比赛。

        不知道太姥姥走之前是怎么说的,但是家里一致要把老房子给卖掉。家里的几个大人下午都要去上班,收拾老人东西的任务就落在了我们小辈的身上。太爷爷很早就去世了,但是太姥姥好像从来没有把太爷爷的东西扔掉,家里人也没有去帮太姥姥收拾过东西。虽然太姥姥并不爱好收集,也没有囤积癖,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里,东西还是塞得满满当当。

        “你看我发现什么?冰箱里好多胶卷!哇!密封箱里竟然还有相机!这么沉!”表弟大声叫起来。我马上跑去了厨房。

        作为一个刚上大学就堕入摄影深渊的人,我此刻找到了一个家里不富裕的原因。我拿着老相机仔细端详着。可这也过于离谱了,机身上的Ernst Leitz清晰可见,我迅速掏出手机搜索。这竟然是早期的徕卡。表弟想直接拿起一卷胶卷展开,被我按住了。我从表弟手中抢过那一大铁盒胶卷,放在桌上,里面大概有20多卷,都是拍过了的。“等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起码得放个半小时,不然水汽凝结,胶片会受潮。”

        “你小时候见过这个相机吗?”我问表姐。表姐摇头:“我没见过太姥姥拿相机。”表姐翻了翻柜子,从里面拿出了茶叶,放进了茶壶,烧上开水,开启下午茶时间。太姥姥家向来放着一套茶具,八个白瓷杯子。吉利。我们一边蹭茶喝,疯狂吐槽了一下家长,一边打算继续在太姥姥家里寻宝。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摸了摸,胶片恢复了常温,随手拿了一卷出来。我以为里面会是些全家福,结果都是单人的半身照或者全身照。我疑惑地看着其中一张:“这是女生还穿着旗袍哎!”表姐闻声也凑了过来:“这发型?好像是手推波纹?这么时髦?太姥姥家以前这么有钱的吗?”表妹说:“不是说太爷爷家以前有一条街?”“一条街?我怎么没听说过?”表弟瘪嘴道。

        我疑惑道:“那我们再找找照片?”

        “我没见过家里有穿旗袍的照片。”表弟说。

        我们一直收拾到晚上,一无所获。虽然在太姥姥家还寻到了不少宝贝,不知是镀银还是纯银的首饰,太姥爷的几大叠手稿,日记,信件和文件夹,都是繁体字,更多都是看不出价值的,只能被视作普通的生活用品。书架上好像有一套书是挺旧的,保存相当好,但不知道是不是初版书。相册有几册,有全家福,一些长辈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不认识的男男女女笑着的群体照,但总归是没有单独的,穿旗袍的女人。我默默地私吞了那一卷胶片,拿去摄影店冲洗。和摄影店磨叽了很久,我终于拿到了洗出来的照片。这位女士的五官稍微有些模糊,看起来没有笑,头上堆着烫出来的蜷曲头发,旗袍有些宽松,不像现在礼仪小姐穿的紧身旗袍。

        我拿着冲洗好的模糊照片去问了姥姥和姥爷。姥姥看了之后问我:“这照片你哪里来的?”我支支吾吾想把话题引开,直接跑走,拿去问了姥爷。姥爷年纪大了,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姥爷拿着照片,死死盯着,也不说话。这是不认得吗?我想。我尝试把照片从他手里抽走,他也不放手,依然颤颤巍巍紧捏着照片:“是爸爸以前的病人。ling yuan。”0元?这倒是个神奇的名字。

        我问:“怎么写啊?哪个ling?哪个yuan?慢慢想?”我默默等着姥爷的下一次输出。

        等了一会,我甚至想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看看信息,耳边却传来了呼噜声。嘿,竟然睡着了。

        “你又去找你爷爷了?你爷爷认得?”姥姥紧盯着我。

        “他睡着了!”我拿着胶片跑掉了。

        家长们这几天一直在家族里讨论怎么处理太姥姥的遗物。在我们在太姥姥家“扫荡”之后,姥姥才说太姥姥早年间就写了遗嘱,公证人过两天就上门,所以房子最近几天就没收拾了。我借口想念去世的太姥姥,又偷偷溜进太姥姥的家。既然太姥姥或者太姥爷留着照片,日记和信件里恐怕也会有ling yuan的痕迹。毕竟“Every contact leaves a trace”。

        终于,我发现了ling yuan。

注: 1. 不确定几十年的老胶卷在保存得当的情况,是否能扫描出来。

2. “Every contact leaves a trace”是法医学家Edmond Locard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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