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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文集-3】血沃鐘山,飲恨長江——南京保衛戰回憶錄(黃埔九期 石懷瑜)

   

  1937年12月12日,守備紫金山的教導總隊第四團和敵人激戰了一整天,仰攻之敵,伏屍累累,攻勢頓挫,未獲寸展。我團亦因傷亡很重,沒有援兵,只得死守,無力反攻,敵我形成對峙狀態。日落之前,紫金山主峰仍在我軍固守中。

   苦守明孝陵及遺族學校陣地的我一旅官兵,經過三天三夜的血戰,傷亡殆盡,仍在頑強戰鬥,寸步未退。隨著夕陽西斜,猛烈的炮火逐漸停止,步機槍聲也漸漸稀疏下來。在戰鬥間歇之際,我正想回到天堡城北坡連部安排一下後勤事宜,恰好在第一峰遇見了馬威龍旅長。他滿臉煙灰,渾身泥土,神情有些緊張,但精神飽滿,並未顯的連日來激戰的疲勞,我習慣的敬了禮,還未等我開口,就命令我:" 你連配屬各營的通信排從現在起,直接歸各該營營長指揮,你帶領連部官兵到太平門外,徐墳附近的崗子腳路東停止待命。爾後行動,我派傳令兵通知。" 我問旅長:是否有部隊接防?" 他說:"現在不要多問,快去按我的命令列動就是了。" 說罷向第一峰東邊走去。當時我對旅長的命令雖然不很理解,但並未往撤守方面猜想。回到連部後,即以電話通知配屬各營的4位排長按旅長命令列動。

   我的位置暫在旅部。命令下達後,率領炊事班及勤雜兵廿多人到指定的地點停止待命。此時金烏西墜,暮色蒼茫,已過黃昏時分,遠山近水全被夜幕所籠罩。眼前景物模糊不清,為了夜間容易與旅部來人聯絡,我把隊伍安置在視野開闊,沒有蔭蔽的路側。派出崗哨嚴密警戒。同時派傳達軍士二人,在公路上瞭望巡視,專等旅部來人。

   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不但看不到旅部派人來,通往堯化門及下關的公路上也沒有部隊來往。周圍雖然平靜,聽不到槍聲,但我所帶來的廿多名勤雜兵,除了幾隻手槍外沒有武器。萬一發生情況,毫無自衛的力量。如果不很快加入部隊,後果就不堪設想。但旅長有命,叫我們在這裡等待,豈敢擅自行動。大家坐立不安,焦急如焚。有人判斷可能是撤守,我認為不會;如果撤守,不論由下關過江,還是由堯化門繞道敵後突圍,太平門是必經之路。但現在仍未見有部隊出城,看不出撤守的跡象。現在除了設法找到部隊外,別無其他的選擇。但我認為處在這樣失去聯絡的情況下,應當適應情況,當當機立斷不宜等待。便決定直接向總隊部聯繫。總隊指揮所就設在富貴山要塞地下室,徒步往返也不過一小時左右。我便寫了簡要的報告,派傳達軍士送去。

   不到片刻他急急忙忙跑回來說:“太平門外部隊擁擠不堪,秩序混亂,城門已被進出部隊阻塞,水泄不通,無法進出。”我問進城的是哪個部隊?他說都是我們教導總隊的,聽說奉命到軍校大操場集合整理。我聽到這個消息後心中頓覺踏實了,立即帶隊向太平門走去。還未臨近城門,就聽到人聲嘈雜,老遠望見黑壓壓一堆聚集在太平門外,停止不動。我把部隊安置在較為偏僻的地方,從人叢中慢慢擠到城門洞跟前,在友軍手電筒燈光下看得到的情況是和傳達軍士的報告一樣。進出部隊互不相讓,彼此皆以開槍相威脅,我立即感到情況的嚴重,一旦動起武來勢必造成慘痛的悲劇。便大聲說:“我們奉命進城整理,請讓我們進去後你們再進來。”話未落地,就有人說:“我們今晚奉命出擊,任務緊急,如果耽誤時間,就要貽誤大事。你們進城整理,晚點也不要緊。”聽到是亮廣口音,我知道鄧龍光,葉肇的部隊也調來參加南京保衛戰,因而信以為真,便大聲向入城部隊說明情況,請大家顧全大局,讓友軍先出城去執行任務,以免貽誤軍機。

   經過一番調解,教導總隊的官兵從城門洞退了出來,城門外的也向公路兩側分開,讓出城的部隊順利通過。一場武裝衝突轉瞬間得到避免。此時出城部隊像潮水一樣蜂擁而出,秩序混亂,不成隊形。一波緊接一波,奔騰而出。不知什麼番號,也不知人數多少,持續約有二小時左右,才不見後續部隊出來。此時城門洞開,空無一人。奇怪的是,原來要進城整理的部隊,此刻也不知去向,回顧我的廿多人依然集結在原地,沒有失散。我才明白所謂“奉命出擊,執行緊急任務”不過是飾詞,撤退才是真情。我判斷廣東部隊大概搶在前頭,其他部隊依次跟在後邊,當然也不能排除其中沒有教導總隊,無怪持續了這麼長的時間才全部撤光。

  這個時候,我想跟友軍一同突圍,已經趕不上了(注:1. 12月12日下午5時左右,馬威龍旅長必然奉到放棄南京的命令,並與鄧龍光,葉肇聯繫好一同突圍。但他給我下命令時含糊其辭,未將實情告知。2.紫金山上的官兵經過幾天幾夜的苦戰,傷亡殆盡,疲勞不堪,無力突圍。他只帶幾十人突圍去了。3.紫金山戰鬥一開始,均由旅長馬威龍親自指揮,團長睢友藺整天躲在掩蔽部不出來。12日日落前得知撤命令,便與副官宗某下山到難民區去了。4.1939年5月,馬威龍任陸軍46師138旅旅長職內,我們在河南蘭封與日寇土肥原部遭遇,在羅王車站陣亡。),頓覺情況嚴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事已到此,總不能無所作為。經過冷靜思慮之後,覺得生死已經無所謂了,還有什麼可怕?何不進城去看看,究竟還有沒有自己的部隊在城裡。真是不見黃河不甘心,便毅然決然帶著廿多人進了太平門。回想八年以來,為了培訓國軍的優秀幹部,為了建立一支國防軍的示範部隊,不知多少次進出太平門,留下了多少次腳印,今晚可能是最後的一次。但願有一天,百萬貔貅伏強敵,旌旗凱歌下江東;如果不死,重來此地,憑弔舊戰場,悼念諸先烈,也算是遂了投筆從戎的志願。

   當我們進入太平門的時候,迎面看到軍校大禮堂的時鐘,已是午夜十二時以後。沿富貴山東西兩側及黃埔大院周圍,不但沒有部隊活動,連人影都看不見。一片空闊,寂靜欲死。一望而知,南京業已撤守,只剩下一座空城。我們進城歸隊的希望至此已徹底幻滅,此刻還有什麼躊躇?

   我說:“弟兄們,走!”直奔下關。幸運的話也許還能跟隨部隊渡江。便命砸碎行軍鍋灶,扔掉一切東西,一律輕裝。以強行軍的速度向挹江門奔去。路過成賢街北端,我想起了連部還有一位戰士留守,放心不下,順便去看一下。萬沒想到這個皖北農民子弟,像失群的孤雁,仍在連部沒有離開。一見我便問:“連長,怎麼樣了?”我說部隊撤了,快跟著走!他愕了一下,挎起自己的20響自來得手槍,順手抱起一架僅有的德式總機,猛力向地下一摔,便加入了部隊。這個戰士一瞬間的行動是何等的堅強勇敢,表現了一個軍人的英雄本色,流露出對國家的熱愛,對自己職務的忠誠,對敵人的仇恨。不愧為炎黃子孫,皖北好漢。我心裡想:“日本鬼子目前如此倡狂,如此囂張,如此殘暴,遲早會以徹底失敗告終!中國人民是不會屈服的。我軍三個月來在南北戰場上英勇作戰,給他以意料不到的沉重打擊,已為持久抗戰,抗戰必勝打下了不可動搖的基礎。敵人今天雖然佔領了南京,表面上似乎取得了一點局部的勝利,實際上已經陷入了不可逾越的泥淖,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最終被埋葬在萬丈深潭裡。只要我們不惜重大犧牲,堅決拼命到底,如果不死,還會看到他可恥的下場。”

  當我們走到鼓樓附近時,看見零零星星的散兵仍然荷槍實彈武裝齊全,在微弱昏暗的路燈下從新街口方嚮往北走來。心情沉重,默默無言,都是從火線撤退下來,失了隊伍無處投奔,指望到下關過江的。我們所經過的大街小巷都關門閉戶,熄滅燈光,一片黑暗。全市被戰爭的恐怖氣氛所籠罩,亡國之痛,令人淚下。

   這時候,中華門方面的情況不明,莫愁湖,水西門一帶聽不到槍聲。路過三牌樓,看見當年修建的宮殿式的鐵道部,交通部業已焚毀,餘熔未熄。臨街房舍多被敵機炸毀,一片瓦礫。快到挹江門時,遠遠望見退下來的官兵聚集在挹江門內,足有一裡多長。我們也順序加入了出城的行列,等了很久,不見活動。從前頭傳下來的消息,挹江門業已堵死,前邊出不去,後邊向前擠,人聲喧嘩,混亂不堪。很多人被踩死踏傷,呼叫連天。我看見眼前的情況,出城既不可能,過江更是無望。如果這樣密集成一堆,天一亮被敵人發現,別說飛機轟炸,就是一陣排炮也將會全部消滅。這裡不是停留的地方,便把隊伍帶到挹江門東邊偏僻處坐下來和大家商量辦法。戰友們都叫連長出主意,真是天曉得,連長還不是和大家一樣嘛!還能想出什麼出路。我說:“我們現在都是甕中之鼈,除了一死報國外,沒有別的選擇。紫金山本來就是我們光榮犧牲的地方,而今不明不白的叫我們撤下來,又無明確指示。事到如今,報國有心,殺敵無力,既然已到絕境,又何懼一死。我個人絕不甘當俘虜,如果大家還有什麼辦法就請自尋出路,否則只有和敵人最後一拼,以死報國。”戰友們堅決表示,活在一起,戰鬥在一起,死在一起,都不離開自尋出路(實際上沒有出路)。我看到這種情況非常激動,我忽然想起了歷史上的田橫,有八百壯士殉難;四行倉庫的八百官兵,誓志不屈。我這個小小連長有何能何德,今天還有廿多名戰友同生死,共患難,實在太光榮!實在死的其時,死得其所,死而無憾!我們分析了當晚的情況,認為敵人和我們激戰了一天,受到慘重的損失,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日落之後也得喘息一下。即便發起攻擊,一般都要在拂曉。我軍夜間撤離戰場,行動秘密,敵人未必知道。即便判斷我們撤守,黑夜進城將冒埋伏,狙擊,巷戰的危險。怕死的日本鬼子天亮之前進城的可能不大,因而現在的時間空間都是屬於我們的。既然和敵人作最後的一拼,就得作充分的準備。沒有武器的就近撿起被遺棄的槍支手榴彈,選定適當位置,待敵人接近時就和他死拼。準備妥當之後就地坐下來休息。俗話說:“一夫拼命,萬將難抵。”把生死置之度外之後,反而覺得膽大氣壯,無所畏懼;而饑餓疲勞更是不在話下了。

  情況的變化往往出乎人們意料之外。不多時候,挹江門起了火。霎時間火光沖天,一片通紅。老遠望見火光下想要出城的部隊依然聚集在挹江門內。這場大火燃燒了一段時間後漸漸熄滅下來。我們急於知道一些新情況,又無目的的來到挹江門附近。這場大火究竟如何引起的,我傾耳靜聽了人們的紛紛議論。有人說:直到現在,下關一帶聽不到槍聲,說明敵人的部隊,哪怕是小股偵察部隊還未到來,沒有和我們接觸,斷定不是炮火引起的,也排除了敵人放火燒殺的可能性。也有人似乎知道真實情況,直接指出守備下關一帶的36師。他們為了搶先過江,便把城門堵死不讓城內守軍出城,最後撤離時放起一把火來。你一言我一語,把心中的怒火轉移到宋希濂將軍身上。我認為這個時候,這樣的議論已經沒有意義,更不應毫無證據的指責別人。正想帶隊離開時,不知我的哪位戰友說,我們為什麼不從城頭縋下去。接著就有幾位戰友向我提出這個建議。真慚愧!我怎麼未想起縋城的辦法。便說:“大家認為縋城可行,不妨試試。”於是在挹江門東邊200多米處登上城頭,往下一看,不算很高。我叫準尉排附董玉林先下去收容,接著戰友們一個一個縋下去。最後我和準尉特務長李晉九也下去了。隊伍集結在城牆根沒有失散。大家才松了一口氣,沒想到折騰了一夜,在絕望中出得城來。然後在這樣混亂撤退的情況下,能否渡過長江,更難預料。只有看際運了。

(注:唐生智司令長官命令宋希濂和胡宗南的部隊不許南京守軍出城過江,違者可以射擊制止,36師撤退時,教導總隊的許多官兵親眼看見他們堵塞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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