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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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軼君:在伊朗,躲起來看世界盃

2014-07-14*「什麼都是違法的,但我們什麼都做。」米夏說,本着這條伊朗民間智慧,一定能找到大家一起看球的地方。今年世界盃,伊朗政府頒令,不准在公共場合「聚眾圍觀」。「但是,大伙兒看球才帶勁啊……」他一聲嘆息。

禁令也不算新鮮。伊朗政府一向強調公共場所純潔,嚴防男女混雜。這次禁止圍觀世界盃,公開的理由是「男人看球會講髒話」。一個女孩忿忿說:「為什麼不禁止男人講髒話,而是不准女孩看球呢?」足球在伊朗極受歡迎,但女人不得踏足體育場。2006年柏林銀熊獎電影《越位女球迷》,講的就是伊朗女孩穿男裝混入看台的故事。

光是男的一起看球也不行。因為政府還擔心聚眾。伊朗憲法第二十七條規定:「在不違反伊斯蘭教基本教義的情況下,公民享有和平集會和遊行自由」,但事實上,只有反美或親政府遊行才獲得許可。2009年「綠色革命」,400萬人突然湧上街頭,內賈德政府恐慌失措。歡慶時刻也要嚴防死守,本屆世界盃伊朗隊表現賣力,球迷上街慶祝,個別女孩突然扯掉頭巾。

我投宿的朋友家,在德黑蘭相對富裕的北區。有賽事的晚上,對面居民樓幾乎每扇窗戶都亮燈,但窗簾捂得嚴嚴實實。他們可能邀請了朋友,可能一大家子守在電視機前,甚至可能有酒。是的,在伊斯蘭共和國能找到酒,不止一個伊朗人給我看過自釀伏特加或紅酒,至少聞起來像那麼回事。禁止什麼,什麼就越有吸引力,伊朗人把自釀酒比作美國禁酒時期的「月光威士忌」。

米夏是朋友的同事,通曉德黑蘭地下生活。那天四分之一決賽,等他終於找到「秘密地點」,德國對法國賽事已經結束。米夏偵查了三個地方,才確認我們在市中心Avantscene café看荷蘭對陣哥斯達黎加。

從城北搭車一路向南,首都德黑蘭大路空蕩,四下寂靜。快到咖啡館的時候,街上出現成隊摩托車騎警。原來咖啡館門前,正是2009年抗議內賈德選舉舞弊、爆發「綠色革命」的主要街道之一。

Avantscene café,小型電影院兼咖啡廳。名字體現「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伊朗禁用英文名,媒體上也不准使用英文單詞,成立了專門委員會研究怎樣翻譯外來詞。比如,「Pizza」改叫「有韌性的、有餡兒的餅」。可是拉丁字母對時髦小青年來說,意味着「洋氣」,傲視土包。政府禁英文,這家咖啡館就用法文,曲線救國。有家雪糕店,名叫Ice Pack,被斥「過分西化」勒令改名。店主居然從故紙堆中,翻出證據,Ice Pack諧音古波斯文「憂傷的青蛙」,保全了名字,還真用一隻流淚青蛙做了商標。

從裹得嚴實、盯得緊密的街頭,走進咖啡廳,眼前的情景,嚇了我一跳:四五張長桌,火車廂式座位,男男女女緊挨着坐,少數勾肩搭臂。每一個都是可能被拖出去鞭撻,最輕坐監的啊!

我和米夏在靠窗小桌前坐下。兩場比賽間隙,投影大屏幕正轉播排球比賽。伊朗男排這兩年勢頭強勁,迅速成為全國驕傲。開賽前,都要插播「國際地圖上的伊朗」小片頭。不幸,這一場 0比2負於葡萄牙。伊朗也有女排,但得不到任何企業贊助。

環顧左右,無人認真看球。玩手機,玩猜字遊戲,我身後,一對情侶互餵意粉。女孩們的頭巾,顯然比街上又後退了幾厘米。伊朗政府推廣的標準頭巾戴法,完全蓋住頭髮,包括脖子和胸部。但年輕人常常額前多露一縷,染成金黃或棕紅,從黑頭巾底下奪目躍出,撩撥風紀警察的底線。最近,又出新花招,馬尾扎到頭頂,發卡墊高,頭巾幾乎就掛在馬尾上,前邊的頭髮空門大露,但「你不能說我沒戴頭巾」。警察不管,就流行開來,警察發威,往前拉一拉。姑娘們的日常抗爭,就在兩三厘米的頭髮上。

斜對面桌上的女孩,頭巾歪到一邊,露出髮髻邊一朵白花。她背對屏幕,跟三個男生坐在一起,調笑打鬧。「我朋友圈裏也有這樣男孩氣的女孩,久了忘記性別,不過,漂亮女孩總是知道自己漂亮。」米夏打量着那個女孩,微微有些臉紅。

中間長桌,面對面坐的兩個女孩,顯然是談話中心。兩邊男生也是造型各異:一個頂着非洲式爆炸頭,茂盛得若無旁人。另一個留長髮紮起小辮,在中國屬於過時了的藝術家范兒。伊斯蘭共和國對男生的禁忌是不准穿短褲,謝絕奇裝異服,刺青要遮起來。這些髮型,嚴格追究起來,也是政府眼裏容不得的。

荷蘭對哥斯達黎加終於開始。不一會兒,插播巴西風景——山頂巨型耶穌像。米夏笑着說,一定又是哪個瘋狂女球迷。伊朗廣電局延遲直播,審查每一個鏡頭,確保沒有打扮出格或舉止狂野的女球迷,污染伊朗觀眾純真的眼睛和心靈。這一做法在世界盃剛開始的時候,遭外國媒體廣泛恥笑。伊朗廣電局聞之足戒,每次轉播留下一個女球迷鏡頭,呆坐或靜思型的,堵住外媒之口。米夏是學電影的,說過去延遲直播5分鐘才能掐畫面,現在伊朗審查機構越來越嫻熟,十秒足夠把袒胸美女換成石雕耶穌。

上半場險象環生。人們放下手機,停了遊戲,紛紛抬頭,齊齊發出「哎呀——」、「哦——」。驚嘆聲像只氣球,在人們頭頂掂來掂去,此起彼伏。雖然伊朗隊已經回家,伊朗人跟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球迷一樣,仍有自己的心水。米夏自稱「阿森納腦殘」,街上看見一個撿垃圾的孩子穿盜版阿森納球衣,即刻衝上去掏錢。今晚他支持荷蘭。

綠茵場上越來越緊張,屢屢射門不中。有人拍桌子,有人跺腳。投影屏幕照亮了所有仰起的臉,人們隔空搭腔:「不進嗎?」「球門是不是太小了?」米夏和非洲頭發現兩人都支持荷蘭,相互擊掌。

中場休息,阿訇立刻接管屏幕,悠揚誦經。不相識的人們熱絡起來,頭上戴花的女孩招呼我和米夏過去坐。她叫達拉,從美國回來休假。咖啡館是她朋友光頭開的。問光頭為什麼敢「聚眾觀球」,他指指屏幕背後,角落裏一個灰白頭髮的老頭:「他負責跟警察搞關係。」咖啡館惹過很多次麻煩,關門,抓人,久了,卻打通警民關係,繳點保護費,互守默契。只要不太大聲,不打開窗子,樓下警察裝耳聾。但也不能太過分,比如女孩們頭巾可以歪,但不能不戴。光頭說這樣的咖啡館在德黑蘭有上百家,但不是每一家都敢播世界盃。跟禁忌周旋,底線都是相互試探出來的。

座中許多人,特別是女孩,看起來不像球迷,幹嘛冒着風險來看球?光頭說,這是一年之中,唯一能夠半夜不回家的時間,年輕人想盡辦法在外頭晃蕩。前任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討好民眾,齋月裡兩點就下班,也不搞夏令時,國家經濟受損。現任總統魯哈尼務實,照常五點下班,但允許營業場所開到凌晨四點,彌補齋月白天無生意的損失。「四點,剛好球賽結束,」光頭擠擠眼睛,「明年還不知道怎麼樣呢。」逢伊朗與六國核談判關鍵期,若魯哈尼失敗,強硬派又會佔上風。

伊朗奉行經最高領袖「篩選」的民主選舉,藉此調整內外政策。狂人內賈德執政八年後,哈梅內伊允許保守派中相對溫和的魯哈尼參選。人們在同系保守陣營的三個候選人中選中了他。上台後,魯哈尼釋放與民間和解信號,比如恢復2009年示威學生的畢業證書,平復前任內賈德留下的傷害。

第三桌是德黑蘭大學學生,學藝術的,哲學的,社會學的,工商管理的,無一例外參加了2009年抗議。有的被抓被打,有的在監獄裏呆了幾個月。他們說革命平息後,人心疲累,現在不大談政治。薩滿現在專注觀念攝影,明天他的個人攝影展,就要在這個小電影院開幕。宣傳單上的照片,關於防毒面具、斷裂的身體、沼澤中的手臂,逼人的隔離與困惑。薩滿說,在伊朗,「我們不說,只秀出來。」(we don’t say it, but show it)

中間戴綠頭巾的女孩,把手機推到我面前:「這些更好。」一組人像藝術攝影,朦朧的,人體的,月光花瓣的。主角正是撒滿身邊披黑紗的女孩。她一點也不尷尬,說這些不能公開展出,也許私人展覽上可以。她站起來的時候,襯衣塞在牛仔褲裏面,完全不符合衣着「掩蓋曲線」的最高指示。

在一個處處禁忌的社會,年輕人怎樣相互結識?「像這樣的聚會,還有Facebook,」綠頭巾女孩說。太多網站被屏蔽,但每個人都用VPN,每個人都會翻牆。年輕人也願意到這家咖啡館上網,因為普通人家裏只能用撥號,政府限制網速在128kb 。

爆炸頭也坐過來。他不止一次被警察攔下,以至發明標準回答。警察問:「幹什麼的?」答:「話劇演員。」「演什麼?」「一棵樹。」有次一個年輕警察跟他聊天,說不喜歡這份工作,一個月收入不到100美金。他也喜歡爆炸頭。

扎小辮的是舞台劇導演。為這過時的藝術家髮型,也蹲過幾天監獄。這一年多氣氛寬鬆,大家探頭探腦,又不安分起來。最近他排了一齣劇,按達拉的說法,「分明是舞蹈」,但不能叫「舞蹈」,因為伊斯蘭政府嚴禁跳舞。小辮改了名字叫「韻律活動」,希望掩耳盜鈴能通過審查。

伊朗改革派經濟學家雷拉在一次採訪中對我說,政府什麼都管,權威就越來越弱。當人們發現,怎麼戴頭巾是反抗,上網翻牆是反抗,給女孩子拍照片是反抗,頭髮長一點是反抗,甚至看世界盃都是反抗,而反抗的代價,無非是罰錢、簽字、一兩天監獄,那麼他們就習慣了反抗,越來越敢於挑釁權威。但等到政府察覺,也會猛然出手,重塑權威,就像2009年發生的那樣:數十人被殺,幾千人被捕。雷拉自己就參加了2009年抗爭,魯哈尼上台後剛剛獲釋。而運動領導人穆薩維,至今還在獄中。

像頭巾、髮型、聚眾這些「秀出來」的反抗,在1979年伊斯蘭革命剛剛完成的時候,根本不可能,那是一個全然封閉、嚴控的社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擔任總統的拉夫桑加尼,被視為「伊朗鄧小平」,啟動經濟改革。繼任者哈塔米嘗試政治改革,給民眾更多自由。無奈美國壓制政策不變,定義伊朗為「邪惡軸心」,對抗氣氛中艾哈邁迪·內賈德當選。內賈德執政頭四年,伊朗人漸漸醒悟,這位總統對外罵罵咧咧,對內拿石油收入取悅窮人,破壞經濟結構,通貨膨脹嚴重。2009年很多人把票投給內賈德的對手穆薩維,但內賈德搶先宣佈獲勝,草率的選舉結果激怒大眾。

達拉遊行的時候看到一名男子,距離她五十米遠的地方,腦袋被子彈射開花。她自己服刑六個月,出獄後遠赴美國。在美國她竟懷念伊朗,「有時我甚至想戴頭巾,畢竟我是這樣長大的。」

不知誰提到1998年世界盃伊朗2比1踢贏美國,咖啡廳裡熱鬧議論。米夏說:「我還記得第一個射門得分的傢伙,跑向鏡頭,眼淚狂飆……」然後又說到2010年南非世界盃,伊朗足球隊員上場,手腕上纏着綠絲帶,象徵支持總統候選人穆薩維。為什麼伊朗的足球如此政治?應該說,政治高壓鍋裡,一舉一動無不政治。

下半場仍然激烈,互射點球的時候,咖啡廳裡座位打亂,爆炸頭擋在我前面, 米夏跟綠頭巾的女孩為鄰。小辮坐在地上。達拉站着抽煙。光頭穿梭送咖啡。管得鬆些,生意也會好些。問薩滿,看球會講髒話嗎?「不,有女士在身邊,我自然會注意語言。」

聰明的管治,退出個人生活,但仍牢牢抓住底線。這在很大程度上舒緩了民怨。但問題是,私人與公共事務的領域,越來越交織,沒有充分的自由,一切仍然無不政治。

比賽結束,荷蘭支持者們高舉雙臂唱起歌來,光頭提醒他們小聲點。本不相識的人們,互相擁抱道別。達拉問我和米夏,你們明天有什麼打算嗎?聽說當代藝術館展出國王時期收藏,有梵高夏加爾達利,那是伊朗跟西方親密的時代,王室買了許多西方藝術品。米夏一言不發,掏出手機,交給達拉按下號碼。

到門口,女孩們各自整理頭巾。街上的車,似乎比我來的時候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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