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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雲飛:穿過大半個中國的逃難—— 評《小難民自述》

2015-08-22 *從理想狀態看,兒童應該遠離戰爭與災難,但殘酷的現實卻讓兒童似乎從不曾遠離過,這是由於成人世界的貪婪與殺伐決定的。流沙河先生是晚年回憶他13歲參加修機場的抗戰經歷,而小難民小岵女士卻是以13歲的眼光與筆觸,親自記錄了自己一大家子從南京逃難到昆明九個月沿途所歷。

1944年,一個13歲的瘦弱男孩,與他一般大的同學一起,在廣漢錘石頭,讓大人拉著巨大的碾石碾壓,使其細碎。為的是修建廣漢機場,以便美軍空中保壘B29從此起飛,遠程轟炸東京,取得世界反法西戰爭的勝利。2005年,我與朋友們請他做了一次紀念抗戰勝利六十週年的講座,整理出來,被網友冠以《美國人民是我們最好的朋友》的標題瘋轉。這位七十年前的孩子,便是如今有名的學者、作家流沙河。

童年的經歷,多年後對不少人都是不可磨滅的,同時也是別具隻眼的。流沙河先生記得修飛機吃的有氣味的紅顏色米湯,後來看到過轟炸東京飛回來的飛機中,有一架飛機的翅膀被高射炮打了個很大的洞,可以從洞眼中看到藍天。雖然像流沙河先生這樣晚年的回憶,也非常值得珍視,但以兒童的眼光在當時就記下來的經歷,更具一種不可替代的「在場」感。而這種「在場」感,經過時間的汰洗,更有一種值得注意的特別意蘊,這便是七十五年後小岵女士所著《小難民自述》的獨特價值。

從理想狀態看,兒童應該遠離戰爭與災難,但殘酷的現實卻讓兒童似乎從不曾遠離過,這是由於成人世界的貪婪與殺伐決定的。流沙河先生是晚年回憶他13歲參加修機場的抗戰經歷,而小難民小岵女士卻是以13歲的眼光與筆觸,親自記錄了自己一大家子從南京逃難到昆明九個月沿途所歷。小岵女士筆觸充滿童稚味,這是成人無法裝扮出來的。逃難到銅井鎮不久,遇到螃蟹盛產的季節,大家以此來喻日本,用「憤怒」來吃螃蟹。雖然不無以巫術行咒詛的嫌疑,但悲憤的心境卻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現在是吃假想的日閥,將來終有一天要吃著真的……」(小岵女士著《小難民自述》p.10,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版,下引只注頁碼)。幾十年過去了,此句生動如在目前。

逃難的艱辛,其間的慘況,我想稍有一點同理心的人,便不難感受得出。如有一次人多擁擠,13歲的小岵女士左手牽著妹妹,右手拉著弟弟,隨急急逃難的人流跌去。「到底我們有一個團體,立刻就爬起來了,沒有被踏死」(p.23)。在逃難的過程中吃不飽飯、睡不好是常有的事,故憂傷、焦慮都在所不免,「我不知以後的前途怎樣?我不知我們的生命是否仍能保存?」(p.37)在這樣的情形下,作為愛讀書的她,在途中燒掉中不能帶走的書,雖然心痛,卻也只好「理所當然」了。「我的可愛的許多書,因為不能隨身帶去,一齊用來當作燃料了。當我看著它們化為灰燼時,我真痛心。啊!它是我的第二生命啊!」(p.34)當「第二生命」妨礙第一生命的生存時,就只好黯然讓路了。事實正是如此,當人到了別無選擇的時刻,往往只有這樣決絕,才能最大限度提高一點生存的概率。

我將發現一些她觀察問題的特別角度,來看小岵女士作為女童的敏慧之處,而不是走大家都重視的逃難過程中被日寇害得很慘的故事。住在安徽和州的時候,不僅發生縣長毫不組織抵抗的逃跑,而且在敵人退去三四日後縣長還不回來理政的情況。讓小岵女士氣憤的,還有沿途所見重男輕女的惡俗,如和州每家只要有了兩個女兒,第三個女兒必會被大人想辦法溺死,其辦法是「很敏捷地把她掉在馬桶裡,倒入一瓢冷水,然後蓋上蓋子,任她掙扎,這是多麼的慘酷啊」(p.29)。對此作者即便在逃難的困頓中,也要慶幸自己擁有家人真切的愛。

作者雖只有13歲,然其女性意識的覺醒,以及社會習俗對女性的殘害,特別敏感。她在湘西芷江固然見到了重男輕女的現象,讓她這樣城市長大的女孩子覺得不可理喻的事還有纏腳。她的媽媽自然沒纏腳,但「外祖母是一個被舊社會習俗所害,雙足纏得很小的人」,其逃難的艱辛自然倍於常人。正是從理性的角度與實際的觀察,使她對芷江尚熾的女孩子的纏腳風氣不滿。「這裡的女孩子,無論多麼小,甚至七八齡的,我看她們的雙足,已被纏得很小,走路一拐一拐的,很是痛苦,而且她們的雙肩和背脊,都要負著很重的物件,這樣摧殘她們的身體的發育,無怪她們個個肌黃骨瘦,精神疲倦不堪,絲毫不能振作了。」(p.169)。

女孩子作為家中的生產力,極早地參加勞動養活自己,至今仍是大多數鄉下人無可改易的命運。但彼時與我老家離得很近的芷江纏足習俗如此頑固,還是超出了我的想像,因為我的母親比小岵女士還大兩歲,比她看到過的七八齡纏足的女孩子要大很多,都沒有纏過足。自小在村中見到上年紀纏足的人亦基本沒有,或許這是因少數民族與漢族的一點差異亦未可知。當然正如惠男在《小腳與夷夏之防:清朝為何無法推行纏足禁令》所說,歷史比我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纏足的否定與肯定在歷史長河中相當微妙。但不妨礙在我們作為一個現代人,在現實語境中,以及對人權的超然贊同中,全盤肯定小岵女士對它的否定。

沿途所見並非所有女性都需要小岵女士的哀嘆與同情,比如苗族女性在她看來甚至比男的體格更強壯,更吃苦耐勞,「個個挺著胸膛,很自然,很天真,顯示著健康美。她們辛苦而興奮地工作著,與街頭遊蕩的浪人相比較,真有天壤之別呢」(p.173)。這樣的見解,是與她在貴州黃平縣看到很多遊手好閒的人,卻在吃食鴉片的情形相對照而得出的。作者非常心痛國家危亡之下,還有不少自戕的國民有吸毒的嗜好,自從在安徽看到有此種現象,以後只要再睹,不惜累累言說,情見乎詞。但苗女的辛勤勞動,未必是女權得到聲張的結果,相反有可能是女權不彰的結果,當然這樣的看法已超出小岵女士的思考能力範圍了。

日本軍隊殘害中國人,那自然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但作者小小年紀記下的同胞間的互相傷害,尤其值得深思。如房東騙竊其錢物,還有些平民趁亂搶劫等,不絕於筆。比如在坐火車需要躲避飛機轟炸的安靜時刻,民眾卻沒有噤聲安靜,這使得小作者頗為感慨:「我覺得這是我國人的一種劣根性,在危急的當兒,每個人還只顧自己的舒適,沒有顧到大眾安全和幸福的觀念;個人為重的心,牢牢地盤踞了他們整個的腦海」(p.149)。這些話從一個逃難的小姑娘口裡說出來,至今依然令人感到沉痛。日機的空襲之可怕,使列車在夜間亦是走走停停,那千百年大家贊美的明月竟使作者害怕,「月兒是更明亮了,但是我卻恨它,我希望有一朵烏雲飄過,遮住它的雪亮的光,可是,它仍舊明亮得可怕。」(p.145)

最後再說到流沙河先生的演講被網友冠以《美國人民是我們最好的朋友》,與他的演講來說是很切題的,並非取標題者的想當然。最重要的是有毛澤東1944年與到訪延安的美國代表的講話——「美國人民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相佐證,想必那些痛恨美帝的「毛左」為自圓其說,也不能斷然否認。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所以小岵女士在發願想記下自己及家人的逃難經歷時,與他們家人一同逃難的陳先生就曾讓其取名《西遊記》來寫此一經歷,可能作者覺得這題目雖有趣但過於輕佻了一點。「我發誓要把這波浪式的逃難生活記載下來,但書名並不就採用陳先生所建議的」(p.90)。

小岵女士本名吳大年,她是一位尚健在的退休的教育工作者,其中最重要成果之一,便是培養了一個有名的兒子、歷史學家錢乘旦。恕我閱讀面不廣,尚未讀過錢先生的著述,其質量如何,無從置喙。但從他為自己母親新版的《小難民自述》的「題記」來看,卻並不太高明。「當年那積貧積弱的中國早已不再,一個強大、富裕的中國屹立於世界,中華民族浴火重生,如火鳳凰再現,創造著自己美好的未來。」且不說這些話是否為飾詞,就是包括其母小岵女士在內的親歷者所聞知的抗戰歷史,至今或許都是一筆糊塗賬。

(本文刊發時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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