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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賜香:誰在助推洪憲帝制?—— 袁世凱稱帝背後的六股張力

2013-09-06*某種程度上,袁世凱的稱帝也是社會合力的結果,攔不住。那麼,都誰在助推洪憲帝制呢?

第一方,老大袁世凱。政治理念本就是君主立憲。在坐穩了民國大總統的席位後,四顧無人心茫然,既對革命黨的無法無天深惡痛絕,更架不住內心的渴求與宵小的起哄,終於起了帝制的意念。

第二方,大公子袁克定。克定落魄後,人才清醒過來,而且晚年很有操守,但是年輕時候犯昏——雖然說理念上我不認為帝制有什麼不好,但是不理解中國人民的"猴性"(不知國體與政體的區別,聽見皇帝就跳腳,聽見共和就狂喜)而胡亂走子,就算臭棋了。

第三方,袁身邊的新寵們。水漲船高,隨著袁世凱位置的高昇,手下老兄弟們,也都一步一步高昇。中國傳統社會下,這種高昇只會影響他們的親密關係。中國的宮廷悲劇,子弒父、妻鴆夫的,何況江湖兄弟?隨著段祺瑞等老兄老弟與袁世凱之間隔閡的加深,代之而起的只能是一些新寵了,他們是內務總長朱啓鈐、稅務督辦梁士詒、奉天軍務段芝貴、農商總長周自齊、參政張鎮芳、軍政執法處處長雷震宗、拱衛軍軍需長袁乃寬等(人稱「帝制七凶」,與籌安六君子被人並稱為「十三太保」)。也不知互相之間是怎麼博弈的,是老大的意思新寵們猜著了,還是新寵們的慫恿得了老大的歡心。反正他們互相綁架著上了。

第四方,籌安六君子外加一位洋君子。相形之下,我更願意相信楊度、孫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等籌安「六君子」是出於自身的政治理念而行事的。

楊度的代表作是《君憲救國論》,中心意思是:中國國民好名而不務實,辛亥之後,必欲逼成共和,反而耽誤中國的救亡之策;以二次革命之例推之,此後國中競爭大總統之戰亂,必致數年一次;共和政治,必須多數人民有普通之常德常識;君主乍去,中央威信遠不如前,遍地散沙不可收拾;中國即使共和,也必得以專制精神才能治也;人民雖愚,但民權方面,寧可少與,不可欺民,咱得真立憲。[1]

孫毓筠、李燮和、胡瑛三人原都是同盟會的骨幹,乾著乾著,估計發現革命不地道了,遂轉為帝制的擁護者。

劉師培,國學泰斗,與章炳麟齊名。這種人參與帝制,更與道德無關,與政治理念倒很相關。

嚴復,是我最敬仰的一位,他學貫中西,一代啓蒙大師,民國第一任北大校長,終身反對革命共和。武昌起義後他給莫理循寫信曰:「按目前狀況,中國是不適宜於有一個像美利堅共和國那樣完全不同的、新形式的政府的。中國人民的氣質和環境將需要至少30年的變異和同化,才能使他們適合於建立共和國。」[2]

不得不承認,嚴復這30年都說得太少了。史者喜歡說嚴復晚年消極保守,不知是國人性子太急,把革命搞成了傳銷,想一夜跑進共和,結果人仰馬翻損失慘重。相形之下嚴復一直是嚴復。他的政治理念原先是洋務維新,後來是君主立憲。這種穩健實在,既不討好革命黨,又不討好革命黨忽悠之下的民眾。當然,沒有革命黨忽悠,民眾也不喜歡嚴復,義和團把嚴復當特大漢奸,必欲殺之而後快,就是最好的明證。

六君子之外,還有一位洋君子,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院長、美國政治學會創議人、中國外交與國際法方面的大才子顧維鈞的博導、袁總統府的憲法顧問、美國古德諾。他的《共和與君主論》成為袁世凱走向帝制的理論支撐。其實他是個稱職的法學顧問(袁世凱的另一個法學顧問是日本的有賀長雄,他比古德諾性情勇猛,不但跑到日本給袁活動帝制,甚至自稱袁的外臣)。基於共和政體中三權分立的平衡,他對《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及後來的《天壇憲法草案》都是持反對態度的。他認為,兩個憲法都採用法式內閣制,根本不適合中國。中國是個大國,亂源甚多,所以中央行政權應該強勁有力。更鑒於國會中黨派偏見太深,導致國會一權獨大,所謂的三權平衡,特別是行政權被壓成個橡皮圖章,很讓古德諾不以為然。[3]

第五方,別有用心的外國勢力。按唐在禮的說法,日本公使日置益、袁世凱的日本顧問阪西利八郎和有賀長雄、美國公使芮恩施、袁世凱的美國顧問古德諾、德國公使穆默等,「他們對袁的帝制自為都不僅慫恿推動,而且催促得很厲害」。唐在禮說:「就我所知,當時外國使節沒有一個對袁稱帝表示不贊稱的。確實難怪當時袁世凱認為世界列強都在支持他這件事」。但是最後外國列強全都翻了臉,這讓袁和他的親信們很意外,唐在禮說:「我對當時各國使節的前後言行異致,多年以來一直是個悶葫蘆,解放後經過學習,對於各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面目有所認識,才不覺有什麼稀奇。」[4]

其實,唐在禮還是眉毛鬍子一把抓了。事實不是那麼簡單,以英美論,英國公使朱爾典在歐戰爆發前與袁世凱密談,他與美國公使都支持中國實行君主立憲,但他的條件是,若中國無內亂,才可行之。以德國論,正如唐在禮所言,「袁世凱羨慕日本明治的勵精圖治,更羨慕稱霸全歐的德皇威廉第二的強權政策和俾斯麥的鐵血主義」, [5]加之德國公使們與老袁小袁父子兩個的交情——穆默從袁世凱直督時,就是袁家父子兩個的好友了;1913年克定騎馬傷足後,新任德使雷克斯力勸克定到德國療傷,療傷時穆默陪在身旁,克定大開眼界,親眼看到了德國的強大。

按照克定侄兒袁家賓的回憶,他大爺克定還跟德皇親密接觸過:「大伯父抵柏林後,即持我祖父袁世凱親函,在謁見時面交德皇威廉二世,德皇親自設宴款待於偏殿,密談多時。我大伯父向德皇力陳中國非君主立憲不能圖強,深得威廉同情與贊稱。威廉把從前攝政王載灃來訪時,對載灃所說的強幹弱枝的理論又向我大伯父重述一遍。」[6]不消說,這一切都會導致袁家父子對德國體制的膜拜。

我覺得,譴責克定皇太子之癮的同時,也不應忽略,他也應該有政治理念的,那就是日德這些帝國主義陣營里的後起之秀的崛起之術。我覺得,德國先後影響了中國兩個人物——大清攝政王載灃和民國大公子袁克定,借以影響了中國的歷史路徑。大清的攝政王載灃因義和團運動中德國公使克林德在北京被殺一事,赴德國道歉謝罪,接受了德皇威廉二世胞弟亨利親王的贈言,待做了攝政王之後,最猛的動作就是效法德國,把軍權收歸皇族子弟之手,被大家視為倒行逆施;民國的大公子袁克定去德國瞧了瞧病,同樣受了德國的影響,不但和父親合作往回收兵權,還夢想著回歸帝制,讓中國像德國那樣,進入世界前四強、前八強什麼的,被中國的輿論罵個狗血噴頭。

兩個人的模仿都很失敗,什麼原因呢?時不利兮騅不逝。對載灃來講,八旗子弟打江山的時候,軍權就在他們手中,幾百年的承平後,早不玩軍事了,往回收,也玩不好不是?克定父子呢,欲速則不達,跑步進入帝制,特別是旁邊還臥了個真正心懷鬼胎的小日本。按我的看法,希望中國一亂再亂的,只有一個國家,那就是日本。辛亥革命時,日本居然三次動了出兵的心思,想幫清政府鎮壓革命,實在不好意思才罷的手。後來承認了袁世凱的民國政府,但卻反對中國共和,認為中國人民根本不適合這玩藝兒,而應效法日本君主立憲。

1985年袁世凱總統府的秘書朱寶仁見到了袁的孫子袁家賓,把他寫的當年克定借國際對中國帝制的態度而製造的輿論原文,讓家賓抄錄下來留存。他跟家賓說:早在1912年,日本公使日置益就聯合英國公使朱爾典密電袁世凱:「英國、日本兩國政府願與中國聯盟,但英日兩國均為君主制,而中國尚系民主,聯盟恐不能長期鞏固。聯盟後願幫助中國建立強有力之政府(暗指君主)」。還有,當時日本首相大隈重信也在東京報紙上發表談話曰:「有日本為君主國體,中國若行帝制,則與日本為同一國體,日本當然樂為贊助,且袁氏事實上已總攬中國之統治權,改行帝制尤與事實相合。」[7]還說:「在中國實行君主制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此時能做君主的,除袁世凱外別無他人。政體問題只要對日本沒有利害關係,就不想干涉。」[8]

問題是日本支持袁世凱帝制,也僅僅是表面上的或者說故意的。日本的政治與思潮一直是複雜多流易變的,對於中國的政策也是多重博弈中,有人想真正中日親善,共抗白種人;有人唯恐中國不夠亂,表面支持袁世凱稱帝,背後又支持革命黨、宗社黨騷亂,用西原龜三的話來講,日本很有這種「專以在中國政界製造混亂為己任的人物」 [9]——軍方人士分析說,袁世凱一旦稱帝,「必將由於不滿和嫉妒,而引起國內不穩,加以財政日益枯竭,袁氏將備受窘困,在其陷於困境的情況下,就會傾向東方,更加仰我鼻息,聽命於我日本帝國。」還說:「有人說袁世凱是絕世的名將、奸雄,工於心計,在日本尚無一人有辦法操縱他,想給予幫助,使之信賴於我,結果反被其所利用。或許如此。然此系其處於順境時的情況,在其作為中國的統治者,當陷於內憂外患的逆境時,日本利用手段,使其不得已而聽命於我,相信此也並非難事」。 [10]

孫中山的好哥們兒、日本黑龍會頭頭內田良平給大隈首相提供意見說:日本對中國帝制問題不應提出任何官方意見,讓袁去實行帝制,但不承認他,等中國政局混亂並日益擴大時,就打倒他。袁擅長「利用外交威嚇國民,以謀統一」,「這是袁政府對外政策的秘訣,我們的對華政策,其先決問題是除掉袁世凱,否則日中聯合終歸無望」。 [11]

所以日本方面的實際情形一直是,一方面有人慫恿袁世凱稱帝,另一方面又有人慫恿革命黨反對袁世凱稱帝,左右互搏,搏得中國政局始終搖晃中。它一直認為,蒙古族與滿族何德何能?他們都可以入主中原,我大和民族憑啥就不能?而日本庇護下的革命黨,更巴不得袁稱帝呢,袁一稱帝,正好乘機傾而覆之。[12]結果袁家父子真的跌進人家挖好的坑里了,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第六方,商民百姓。民間百姓受不了共和之亂。溥儀的家庭教師莊士敦說:「共和制取代帝制顯然是不符合民心的。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由於皇帝的消失而出現在中國政治大廈上的裂痕,只會被繼之而來的爭吵不休的政治家和互相猜忌的求官者,搞得越來越大。」[13]

這個中國通說對了,中國百姓發現今不如昔。他們中有人上書申請帝制。典型代表應是湖北商民裘治平,上書雲:「總統尊嚴不若君主,長官命令等於弁髦,國會成立在邇,正式選舉,關係匪輕,萬一不慎,全國糜爛。共和幸福不如亡國奴,曷若暫改帝國立憲,緩圖共和。」[14]

作為商民,裘治平是有切身之痛的。民間諺語雲: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對於百姓來講,管你紫禁城裡坐上為誰,只要你們不打仗,叫我們安生過日子就行。問題是,安生日子從此不再有。湖北作為革命首義之地,更是亂到不能行,哪方革命派都認為自己分贓不夠,先是1912年2月,掛名在共進會之下的群英會發動他們自己的「二次革命」;後是1912年7月,文學社的一幫人醖釀發動「三次革命」,黎元洪為此布告,誅掉三個,其餘概不追究,並強調:「政治如有不良,議會有糾舉彈劾之責;地方人民如有政見,僅可照章向議會呈請,斷不容干犯名義,以危害政府。」[15]

問題是大家革命慣了,不按規則來。再後是1912年9月,南湖馬隊兵變。再之後湖北就亂套了,「同志乞丐團」、「軍官建設會」都出來了,其宗旨皆在破壞大局攘奪政柄,一時間武漢三鎮風聲鶴唳一夕數驚,城中每夜必有槍聲,或斷或續,或為連珠,未知從何而發。巡哨與警長聞聲尋找,終無所獲。黎元洪政府坐臥不安,疲於應付。過年了,連鞭炮都禁了。因為政府區分不出鞭炮聲與槍炮聲,導致商民們「無不嗟怨共和反不如專制之自由也」。[16]

民眾不會發聲,既沒有發聲的本事,更沒有發聲的空間,所以這種民意一直被革命主流話語所掩蓋。老百姓無所謂共和不共和,像革命黨這樣將革命進行到底,隔陣子就革一次,百姓當然不願意。所以說,帝制是有一定的民意的。可惜,民不識字,而革命黨控制著輿論,儼然代表民意。對於袁世凱與百姓來講,這是雙重悲催!

袁世凱與英國公使朱爾典的一次密談,很能反映他對中國國情的認知水平,他說:「當日提倡共和者,不知共和為何物;今日主張君主者,亦不知君主為何物。多數人民不過有漢、唐、明、清之專制君主印於其腦中,其或百中有一隻知日本之君主,其或百中有一知德國之聯邦,至於特色立憲君主,固未嘗夢列也。」[17]一句話,他也知道中國百姓傻,不知道他要搞的是中國特色的君主立憲,但是,既然知道中國百姓傻,知道他們只知道漢唐明清的專制,你怎麼偏又選上皇帝那個名頭呢?

所以,我認為袁世凱在帝制方面最大的失誤是,不知道在當時中國,總統也可以是皇帝,只需換個花樣。有兩個人的話他要能聽進就好了,一個是汪鳳瀛,汪發表了著名的《致籌安會與楊度論國體書》,對於帝制的恢復,提出了「七不可」之說。聲明自己也知道中國人自治能力不夠,共和不適中國國情,可是現在已經這樣了,切不能再改國體,搖國本了。而且所謂的共和,就目前來看只留「共和」二字,行的已是極端的開明專制,這還不夠嗎?[18]另一個是梁啓超,梁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聲明:我們只問政體,不問國體,只要是立憲政體,管它國體是共和還是君主呢;原先君主政體時,我反對共和,現在共和了,你們又要君主。相當於娶媳婦兒,當年橫挑人家閨閣,強行苟合,娶到手了,又怪人家不貞,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兒?[19]

這兩個人就一個意思:打著共和的招牌只管行專制得了。乾嘛非得戴上一個專制的帝號,讓迷信共和名號的二桿子們滿街追著打呢?

附參考文獻:

[1]詳見楊度:《君憲救國論》,《解析中國·附錄二、三、四》,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

[2]駱惠敏(澳):《清末明初政情內幕·上冊》,知識出版社1986年版,第785頁。

[3]詳見古德諾:《共和與君主論》,《解析中國·附錄一》,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

[4]唐在禮:《辛亥前後的袁世凱》,《八十三天皇帝夢》,文史資料出版社1985年版,第158、162頁。

[5]唐在禮:《辛亥前後的袁世凱》,《八十三天皇帝夢》,文史資料出版社1985年版,第160頁。

[6]袁家賓:《我的大伯父袁克定》,《河南文史資料》,1994(1),第125頁。

[7]袁家賓:《我的大伯父袁克定》,《河南文史資料》,1994(1),第128頁。

[8]章伯鋒:《皖系軍閥與日本》,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頁。

[9]西原龜三:《西原借款回憶》,《近代史資料•總38號》,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28頁。

[10]章伯鋒:《皖系軍閥與日本》,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頁。

[11]章伯鋒:《皖系軍閥與日本》,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0頁。

[12]白蕉:《袁世凱與中華民國》,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33頁。

[13]莊士敦(英):《紫禁城的黃昏》,紫禁城出版社1989年版,第74頁。

[14]賀覺非:《辛亥武昌首義史》,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95頁。

[15]蒯楚生:《張振武》,新民書社1912年版,第15頁。

[16]賀覺非:《辛亥武昌首義史》,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86頁。

[17]李希泌等:《護國運動資料選編》,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6頁。

[18]參見汪鳳瀛:《致籌安會與楊度論國體書》,《解析中國·附錄五》,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

[19]參見梁啓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解析中國·附錄六》,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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