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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我不要生活在社會底層,任人宰割

2015-04-02*理想是不是裝在心裡騙自己的呢?不是我懦弱,可我就是沒有勇氣去捍衛我的理想。成長不過是不斷的妥協,不斷的退讓。也許有一天我們自己都沒辦法接受那樣的自己了該怎麼辦?不敢去想象未來的自己,不敢去想將來回憶起來該是怎樣的感覺。這一刻,我真的好怕選擇。」

前不久,看到很多人轉發一篇署名文章《做好普通人》(《人民日報》2015年3月23日第24版),點擊了鏈接,想這篇小短文,在每天多過煙海的信息潮水裡能引人留意,必是有原因的。文章的行文表面看來並不咄咄逼人,它用徐緩的講述在提示人們:「要有自知之明」,世間存在「一種基本的精神」,那就是要「聚精會神地投入,有所為有所不為地獲得」。

此文要說的話直白又決斷:要甘心做個普通人。

【1、現實或者可以更好】

文章以前段播出的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為例,說故事的主人公並不成功,它的「結局偏於悲劇」,儘管如此,「人們還是愛他,就像愛所有故事里悲劇的英雄」。

很快有人僅就成功與失敗來反駁這篇文字,指出短文作者並沒有認真讀過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小說中主人公的所有抗爭,恰恰是不甘心去做一個普通人。

可我更想說的是,被文學作品中的悲劇人物所感染,不等於要身體力行真去做一個悲劇人物,常常恰好相反,不甘於命運也許更符合人的本性。

哪個在平日里總在會見偉人?我們自己,我們經常接觸的當然都是普通人。當一個在偏遠地方的綜合性大學里學戲劇影視的大學生對我說:將來我會有一部自己的電影。我們不一定從此就開始等待他去兌現那部還縹緲遙遠的影片,而是更看重一個年輕人在這一刻里的狀態,畢竟有嚮往才有可能。

如果能有耐心去接觸和瞭解普通的人們,會發現他們每一個都可能埋藏著不普通的心。

我也沒讀過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它剛面市的年代正是門窗洞開,各種思潮文體猛力如颱風吹進來的年代,更多讀書人的感覺是各種各樣外來的著作多得眼花繚亂,讀不過來,實在是封鎖緊閉得太久。卡爾維諾和馬爾克斯和羅伯•格里耶,我都是在80年代初快速翻過他們。

大家在讀書,路遙在埋頭寫書,他的《平凡的世界》剛出版不久,就有批評家說這是一個「落伍」作家的「落伍」作品。可以查詢到,這部小說1982年開始動筆,那時候的路遙已經是一位專業作家,按成敗論英雄,應該說當時的他已經不是個平凡的人了,他以不平凡人的身份在小說里追憶平凡人的故事。《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版時間是1986年,後面的兩部陸續出版在1988年和1989年,他寫下100萬字的三大本書,應該依據著非同一般的原動力,一個曾經的平凡人要說說不甘平凡的故事。

真正平凡的寫作者太多了,他可能寫滿了一摞練習本,卻無處發表,也沒人知道他是誰。聽過一個人寫詩的故事,他喜愛寫詩,寫了很多,最後自己出錢印成詩集,受印刷廠起印數限制,他拉回很多自己的書,最後沒有送出去幾本,只好都堆在床鋪下面,他每天在自己的詩集上面睡覺。這才是普通人的故事,而這樣的故事經常因為主人公太普通,很難被傳播開。

曾經連續五年,我對新入學的大一新生做過最喜愛圖書的調查,《平凡的世界》在每一年都是最多人提到的。剛看到一篇文章中說,這本書是多年來在大學和軍營裡被借閱最多的書(高建群《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我認識的路遙》,2015年3月20日《南方週末》)。

來自底層的大學生們,千辛萬苦考進了大學,如果他們讀到高大上的《人民日報》發表的這篇《做好普通人》,心裡湧起的直覺會是什麼?

中國各城市飛機場的書店裡,多年來佔據最顯要位置的都是成功學演講,人們也早習慣了書店裡長期擺滿書架的厚黑學和名人傳記。忽然有人說要甘心做個普通人,這聲音好意外又好異樣,就像書店裡忽然間滿架都擺出同一本描寫失敗者的書。

【2、上升的空間還在嗎】

不甘於眼前的現實,想獲得更好的人生,這應該是沒有錯的,特別是出自普通人家的普通青年。

一位大四學生對我說,他決定考研了。就我對他的瞭解,心裡很想勸他直接去工作,但是還是先聽他講講理由:他們全家人都支持他抓緊時間,背書考研,包括不識字的奶奶。原來,他們鄰居家有個男孩,大學畢業後讀了研,研究生畢業考取公務員,現在找到了很好的女朋友,在廣州有了穩定的工作。聽他描述鄰居男孩,好像窺探到一個年輕又幸福的小家庭,好想他講述的已經是他自己的生活了。這是一大家人的願望,他還很年輕,這是他僅有的資本,該給他去努力一下試試,這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他父母多年外出打工,他們在城市制衣廠裡踩衣車。

普通人的內心常常更急迫地需要支撐,他需要看得見他的頭頂上,不是壓了一塊已經封死了的堅固的混凝土板。像這個一心考研的學生,剛過二十一歲,哪怕他最後考研不成,他去找一份工作,到五十歲,按中國人的老說法,到「知天命」的時候,他能有底氣地說自己年輕時候努力過。

按上面的引文裡說,《平凡的世界》在大學和兵營裡始終保持很高的借閱率,它的讀者和《做好普通人》所勸誡的大約是同一撥人。而就業的困擾讓今天的大學生成了弱勢群體,焦慮,不自信,看不到未來,使他們常常表現出畏縮和退守的心態,這個時候,很多人內心裡渴望有人對他喊一聲,哪怕一句空洞的鼓勵。

當然他可以從自身獲得力量,但是他們從小獲得的教育是聽話背書,整齊入隊列和深藏自己的想法,到了成年,再按住他砰砰跳的心對他說:你的一生本該如此,你要甘心現狀,要有自知之明,不能有非分之想,要像《做好普通人》里所說,「愛所有故事里悲劇的英雄,愛不肯過江東的項羽」。

可他憑什麼要你愛自己所不愛,而不能愛自己所愛。

我的一個學生在作業里說過:我不要生活在社會底層,任人宰割。

近來中華傳統文化越來越被推崇,其中有個盡人皆知的舊俗「嬰兒抓周」,把什麼也不懂的嬰兒放在事先有選擇的物件當中,看他最先抓什麼,根據他無意識拿到的物件去預測嬰兒的未來:或讀書,或務農,或經商。

如果這時候,對著正緊盯抓周結果的嬰兒父母說,你要有自知之明,你要知道歷史上有很多悲劇英雄,有個不肯過江東的項羽。試試看,不被那父母責難才怪。

【3、斷了誰的念頭】

去年底,在網絡上認識了一位年輕的老師,她在大學畢業後,回到自己讀書的鄉村小學做了老師,她回到了原點。她說:我站在曾經老師教我的地方教00後的學生,農村條件好了不少,但是感覺孩子還是一樣的命運……

很可能她的村裡人會私下議論說,這書是不是白讀了。可議論者不可能看到的是這個回鄉的老師外出讀書四年以後的變化,她的內心不再是村裡人的內心。

我熟悉好幾個湖北女孩,女生從湖北鄉下考出來很不容易,要非常「聚精會神的投入」。

一個學生曾經發郵件給我說:

「我不喜歡這個複雜的社會,不是逃避什麼,而是真的不喜歡。如果讓我去社會上奮鬥、去競爭,我也有這個能力,可我就是不喜歡這樣的生活,真真切切的不喜歡。可是不是不喜歡就可以不要,人生就是這麼無奈。理想什麼的好像很遙遠,我只是想要選擇一個不那麼讓我難過的生活罷了。

理想是不是裝在心裡騙自己的呢?不是我懦弱,可我就是沒有勇氣去捍衛我的理想。

成長不過是不斷的妥協,不斷的退讓。也許有一天我們自己都沒辦法接受那樣的自己了該怎麼辦?不敢去想象未來的自己,不敢去想將來回憶起來該是怎樣的感覺。這一刻,我真的好怕選擇。」

而恰恰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這樣一種聲音,它看似不大,卻斷喝了無數無數人的念想。他冷冷地提醒你:要「有自知之明」,要「有對自我價值的恰當肯定」,「不以成敗論英雄,明白平平淡淡和庸庸碌碌不是一回事」。

我相信寫下這樣文字的人,意在讓已經只能普通的人從心裡徹底斷絕了任何非分之想,不要三心二意,不可左顧右盼,只要全身心地去「勞動」,從中得自然會得到你該得到的「尊嚴」,這應該只能是出自聖人的說辭吧。很多大學生剛找到一份工作,每月的實習工資不足一千元,他想的最多的是要租房要吃飯,他實在太普通,尊嚴還離得很遠很遠。

有一次,一個學生跟我爭論下面這段話,它來自「作業本」的微博。學生說這叫什麼話呀,很不好,很不正能量。看看作業本說的和《做好普通人》有區別嗎:

你要去習慣這種毫無希望的生活,並允許自己碌碌無為。不必有什麼崇高理想,也不必去改變什麼世界,輕輕鬆鬆度過這一生,命運這東西你不用懂。這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你該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

(王小妮,著名詩人。作品除詩歌外,涉及小說、散文、隨筆等。曾獲「中國2002年度詩歌獎」及美國安高詩歌獎。現為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教授。著有《上課記》《一直向北》《世界何以遼闊》、小說集《1966年》等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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