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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建:詩人的眼淚比女人的更廉價

2013-07-13*藝術藝術,要藝而有「術」。⋯⋯真,不等於美。如果一首詩,詩人自己淚流滿面,但卻不能打濕我們,或喚起我們的想象與回味,這樣的作品就很難說它在審美上成功。

徐志摩的身份不言而喻是詩人,儘管他作為詩人其實未必出色;但既是詩人,不免讀詩評詩,這方面功夫如何,我們何妨圍觀。

1923年5月22日,《努力》週刊刊登徐詩人一篇雜記性質的文章,題目是《壞詩,假詩,形似詩》,批評新詩流行的三種弊端。撇開一前一後的壞詩和形似詩不論,什麼是假詩呢,「無病呻吟的陋習,現在的新詩犯得比舊詩更深。基調多愁善感的怪癖(此句原是英文),看了真使人肉麻。」看來詩人是把為文造情,且沒有節制因而失實的描寫視為假詩。下面是徐詩人的舉例:「我記得有一首新詩,題目好像是重訪他數月前的故居,那位詩人摩按他從前的臥榻書桌,看看窗外的雲光水色,不覺大大的動了傷感,他就禁不住……淚浪滔滔。」

徐詩人說的這位詩人,是當時新詩領軍人物郭沫若。這首詩是郭詩人寫於1921年的《淚浪》。全詩用賦筆完成,多用排比,屬鋪陳性質,乏闕余味。徐詩人批評的主要是它的最後幾句:「飛鳥有巢,走獸有穴,游魚有港/人子得不到可以安身的地方/我被驅逐了的妻兒今在何處/抑制不住啊,我眼中的淚浪。」徐詩人想不通的是「現在我們這位詩人回到他三月前的故寓,這三月內也並不曾經過重大變遷,他就使感情強烈,就使眼淚‘富余’,也何至於像海浪一樣的滔滔而來。」

其實是徐詩人有所不知。郭詩人在日本娶妻生子,租賃房屋,但經濟困窘。1921年詩人回國三個月,待再回日本時,房子已經人去屋空。原來妻兒交不起房租,被迫離開,到其他地方去了。待郭詩人尋到自己的兒子時,郭公子面帶菜色,「首如飛蓬」。於是領去理髮,復路過故居,詩人屋內盤桓,眼有所見,心有所觸,正如詩人後來自語:「我的不值錢的眼淚,在這裡又洶湧了起來。」

可是徐詩人並不這樣看,「固然做詩的人,多少不免感情的作用,詩人的眼淚比女人的眼淚更不值錢些,但每次流淚至少總得有個相當的緣由。踹死了一個螞蟻,也不失為一個傷心的理由。」因而他認為淚浪滔滔是一首假詩,並進一步推論:「我們固然不能斷定他當時究竟出了眼淚沒有,但我們敢說他即使流淚也不至於成浪而且滔滔——除非他的淚腺的組織是特異的。總之形容失實便是一種作偽,形容哭淚的字類盡有,比之泉湧,比之雨驟,都還在情理之中,但誰能想象個淚浪滔滔呢?」

不得不說,徐詩人這段文字既不合情,也不合理。郭詩人本身就是個薄情兒,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我相信郭詩人那時真是動了感情,動情的緣由也遠大於踩死了一隻螞蟻;而且情激出淚,也符合他的平素性情。可是,假如郭詩人當時即便沒有流淚,就不可以筆下流淚麼。文學,尤其是詩,如果一定要如此據實,還有什麼詩和文學可言。通觀詩作,詩人沒有無病呻吟,而是有感而發;它不是為文造情,而是為情造文;因此該詩乃是一首真詩而非假詩。

另外,徐詩人不但對郭詩人缺乏同情之理解,而且如此評詩,真的有些武斷和不講理。為什麼淚浪滔滔不行,泉湧、雨驟就可以,不都是誇張嗎。寫過此文不久,徐詩人有過一次在北師大附中的講演,談的就是「詩人和詩」。內中徐詩人聲稱「詩人中最好的榜樣:我最喜愛中國的李太白,外國的Shelley(雪萊)」。

其實郭沫若的詩,走的正是李白和雪萊的道路。他幾乎和李白一樣喜歡誇張。那麼,李白能「白髮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郭詩人何以不能「淚浪滔滔」。徐詩人手拿一把尺,泉湧和雨驟沒問題,卻要打「淚浪滔滔」的手心;這就好比李白「白髮三千丈」是合度的,「白髮三萬丈」就「形容失實」了。看來徐詩人評詩的尺度,缺乏內在的自洽。

徐詩人掐架郭詩人,惹惱了創造社。成仿吾為郭沫若出頭,在《創造周報》上發佈了他寫給徐志摩的「絕交信」。見信後的徐志摩為平息事端作了篇解釋性的文字《天下本無事》,發在幾天後的《晨報》副刊上。徐詩人這樣解釋:「那天我寫那篇雜記的時候,也曾想從我自己的作品中去尋標本,因為適之也曾經說有人說我的詩有Affectation(矯情)的嫌疑;結果赦免了自己,卻套上了沫若,實在是偶然的不幸。我現在真覺得負歉,因為人家都是那樣的認真。」

除這最後一句婉而含諷,其他足見徐詩人是個很誠實的人,他不是要詆毀郭詩人,只是就詩論詩而已。倒是創造社諸位氣量狹小,聽不得負面的話,且小題大做,未值一哂。這其實是他們心理不健全的表現。

相比之下,徐詩人評詩無甚高明,但人格心理非常健康。比如他在談論該問題是,先切入一個引子,引用的是英國作家的一段話:「一個人受過最高教育的憑據,就在他能嘲笑自己,戲弄自己,高興他自己可笑的作為:這也是心理健全的證據。」徐詩人本來就不憚曝露自己,他把胡適說有人指他的詩為矯情也很坦然地說了出來。徐詩人當然不是矯情詩人,但他的某些詩還真給人矯情感,比如《再別康橋》。顯然,這不是人的問題,而是詩的問題。人不矯情詩矯情,這就要追問詩家的手腕。

藝術藝術,要藝而有「術」。徐詩人和郭詩人有一些作品一味走鋪陳道路,把詩撐得滿滿,讓人讀得吃力,但文本本身,卻缺乏想象的空間。郭詩人的「淚浪」之前,該詩題名為《重過故居》,其中還有這樣的段落:「我和你別離了百日有奇/又來在你的門前來往/我禁不住我的淚浪滔滔/我禁不住我的情濤激漲」。「情濤激漲」,就「淚浪滔滔」,如此下筆,我等便能,何必還要詩人。

我以上為郭詩人辯護,只是感覺徐詩人眼光沒有瞄好準星,以致評論脫靶;但並非表明我在審美上認同郭詩人。相反,郭詩人的詩,在我個人眼裡,它只具有20世紀詩歌史的價值,卻鮮有審美價值。即以此詩而論,它的情感無疑是真切的,哪怕它同時也可以是表淺的。問題是情真可以出真詩——在這個意義上,《淚浪》無論如何不是「假詩」——但真詩就必然是好詩嗎。

真,不等於美。如果一首詩,詩人自己淚流滿面,但卻不能打濕我們,或喚起我們的想象與回味,這樣的作品就很難說它在審美上成功。我曾經在我的課堂上比較過兩首詩中的眼淚。一首便是郭詩人的《淚浪》,另一首則是當代詩人舒婷的《思念》。後一首詩的結尾是這樣:「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陽一般遙遙地注目/也許藏有一個重洋/但流出來,只是兩顆淚珠」。當這兩首詩中有淚的句子擺在學生面前時,同學們的審美認同幾乎一邊倒。

這裡,我們無法比較兩位詩人情感上的真與偽,或深與淺,我們只能比較它們如何表達了詩人各自情感的結晶:眼淚。當郭詩人放縱自己的淚腺,讓它淚浪滔滔時,豈不知這樣的情感如同注水,甚至比水還不值錢。《思念》不然,「也許藏有一個重洋/但流出來,只是兩顆淚珠」。兩個句子,互相幫襯,合力營造出一個巨大的反差空間,讓讀者感受到內中回旋而出的審美張力。本來,重洋之下,更容易走向淚浪滔滔;但該詩卻反向營運,偏偏讓淚珠只有兩顆。然而,這兩顆淚珠分明是整個重洋的凝聚。不用說,誰都知道,情感稀釋的淚浪,和內斂著一個重洋的淚珠,它們各自的情感含金量。

以上是20世紀現代詩歌史上的一段故實,我更多是當一段軼事來看。兩位詩人,一作一評,何其雅也。做得好,當為雙贏。做得不好,也不妨一得一失。但這次,郭詩人於其情感,一仍舊貫,只會放,不會收;徐詩人則貿然出手,不幸沒搔到癢處,反而得罪了對方,招致類乎絕交式的反彈。這叫雙輸。我這位歷史的後來者,笑把當年這陳舊的宗卷,閱畢寫畢,唯余一嘆。

(註:本文原標題為《詩人的眼淚比女人的眼淚更不值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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