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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泓:馮自由的「不自由」

2012-12-21*一個十四歲就跟著革命黨奪江山的「黨中元老」⋯⋯1949年上海被攻佔之後,馮自由遷至香港,撰寫史事文章。1951年8月,蔣介石邀其前往台灣定居;後輕度中風,行動不便,與人交往更少。1958年4月6日,馮在台北逝世,享年七十七歲。馮成仁評父親:「個性剛直,對事情一旦決定,堅持到底,說話更是要講什麼便說什麼,一無顧忌」,如此性格的人,難怪當年會與孫文鬧翻,只是未被關起來,或為萬幸。

當年國民黨中有一位年輕的「元老」,此人叫馮自由。

最近大陸再版的《革命逸史》三冊,就出自他的手筆;另外還有幾部重要的歷史著述,如《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華僑革命開國史》、《華僑革命組織史話》、《中國革命運動二十六年組織史》等,對清末民初以來革命黨人暨國民黨的「史事」有翔實記述,一直被認為是國民黨正統的「革命史家」,「黨中每有關於黨史及調查革命同志履歷,必向他咨詢,故老同志們給他的徽號為‘革命通’,顧名思義,可以知道他對於黨史的精熟,同時也可以證明他在黨內的資望了」。不過,馮自由又非一般意義上的「史家」,他系記者出身,又是當年革命親歷者,所見、所聞、所述,或所評,均有出處與立場,盟友章太炎嘗謂「阿私之見少矣」,是對他比較中肯的評價。

馮自由1882年出生在日本橫濱,原名懋龍,字建華。之所以改名「自由」,是因為不滿康有為對「自由」二字的反感。1899年,馮懋龍就讀東京高等大同學校,梁啓超初為校長,「康有為當時雖不在日本,事事都要干涉箝制,他不滿梁啓超的作法,迫使梁啓超到檀香山,高等大同學校校務改派麥孟華代理。麥孟華對康有為唯命是聽,他告訴學生:康先生對清議報上的言論,很不滿意,梁啓超先生的《飲冰室自由書》也表示不可再提‘自由’兩字!‘獨立’兩字,也不可用,今後大家就用‘自立’兩字代表罷……」馮懋龍聽後十分激憤,「當即起身衝到黑板前,寫下一行大字:馮懋龍即日起改名為‘自由’」,並說「看誰敢侵犯我的自由」。

這一年,馮自由十八歲,對他個人來說,這種「激憤」並不奇怪。早在四年前,即十四歲那年,就在孫文的鼓動之下,寫下盟書加入了「興中會」,成為革命黨人中最年輕的「同志」;1905年同盟會在日本成立,馮自由也是最早的加入者之一,人稱「革命童子」。從清末至民國初年,革命黨人與立憲派人士在許多重大問題上水火不能容,既有現實利益的衝突,也有私人恩怨,最根本的分歧還在於政治理念上的「革命還是立憲」。馮自由雖在日本長大,卻自小熟讀《三國演義》之類,孫文在橫濱第一次見到他,發現這個在日本出生的中國孩子「年少志大」,對他灌輸「革命思想」。孫文不愧為革命黨中一流的「鼓動家」,即興把「興中會」比作漢朝的劉備和諸葛亮,滿清政府便成了曹操、司馬懿,他們之所以發動革命欲驅逐滿人,如同孔明六出祁山一樣……正值興中會橫濱分會成立,馮自由父親馮鏡如被推為分會會長。在飯桌上,孫文一再勸說馮鏡如讓「令郎」也加入,從此興中會有了這一對父子兵。惟志學年紀,就加入造反行列,未免太早了一點。

十四歲的馮自由對孫文的「革命」無限嚮往,不滿鄉賢康有為的「保守」,這種激憤不令人感到奇怪。這一年秋天,他與同學鄭貫一、馮斯樂共同創辦《開智錄》雜誌,鼓吹自由平等學說,鄭貫一、馮斯樂二人亦仿效馮自由的做法,前者改名為「自立」,後者改名為「自強」,以示對「革命」的一種信心,故被同學們稱為「三自」;《開智錄》之後,馮自由與沈翔雲、泰力山等人合辦《國民報》,又與李自重、王寵惠等粵籍留學生發起「廣東獨立協會」,仍是一名在校的學生。

光緒二十八年(1902)之後,馮自由先後擔任香港中國日報、美洲大同日報、檀香山新報、新加坡圖南日報等革命宣傳機關之駐日記者,他對文字有特殊的興趣,有論者認為馮自由「最適宜擔當編輯及撰述任務,自由亦早有編撰革命史之抱負」。其間,與張繼、蔣方震等人發起組織「青年會」,「以民族主義為宗旨,以破壞主義為目的」,還介紹一位大同校友「蘇子谷」加入,此人就是日後在文學上享有聲名的蘇曼殊,當時是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生,「曼殊至為樂從,是為曼殊與革命團體發生關係之開始」。

弱冠之年的馮自由對清廷不滿、入盟革命黨,除受黨人的鼓動之外,祖父馮展楊當年在老家南海(今改名佛山)因結交「紅頭賊」(即太平軍)陳金剛等人,被官府逮捕系獄,庚死牢中,迫使其父憤然出走日本,這也是導致他投身革命黨的原因之一。因此,不論是將自己的橫濱寓所提供出來作為「革命黨各方交通線之樞紐」(馮自語),還是日後為黃花岡一役在加拿大積極籌措經費,皆「革命意識」之必然。

民前六年(1906)8月,香港《中國日報》首度進行改組,其原因有三,一是擔任發行業務的「文裕堂」營業不振,宣告破產;二是股東李紀堂在經濟上出現了問題,資金短絀;三是報社與康黨在香港之訟案中處於劣勢,隨時面臨被拍賣以償訟費的困境。馮自由為輓救報紙,乃洵請岳丈出資五千元,並預先向「文裕堂」購取香港中國日報發行權,終使香港中國日報暫脫險境,「新股東遂推舉馮任社長,兼總編輯,一滌年來之晦氣,重新賦予中國日報以新面貌」,並將報社遷至上環德輔道301號,這是香港《中國日報》第四次遷址。

馮自由繼陳少白主持香港中國日報,不久被推為同盟會香港分會會長,這一年,才二十五歲。某些史料披露,當時香港分會會員兩千人之多,正是馮自由開拓「革命事業」最為活躍的幾年。也正因為如此,由於「動靜較大」,引起港府方面的不安,「警方多次傳問調查,勸他自動離境」。馮自由主持下的香港中國日報社,已非僅僅革命黨的宣傳機關,除正常報務外,「尚得顧及黨務、軍務的進行」,這也是當年孫文指示陳少白創辦《中國日報》的重要構想,不排除暴力手段。民前五年(1907),黨人劉思復擬赴廣州謀炸李准(廣東水師提督),在報社四樓製造炸彈,未料發生爆炸,其左手五指全廢,報社儼然成了「革命軍之兵工廠矣」。

民前二年(1910),馮自由不得已離開香港,前往加拿大,留下妻子李自平獨居港島,以照應來往的革命黨人。據其子馮成仁回憶:母親李自平婚後亦加入同盟會,黃花岡起事所用紅旗乃她親手繪制,並來往於香港、廣州之間,為黨人運送子彈、炸藥和其他武器,可見也是一位對「革命」終生不渝的人。與許多革命黨人一樣,馮自由在加拿大加入洪門的「致公堂」,並成為會黨中高級幹部「草鞋」(將軍)。辛亥三月黃花岡之役前,香港南方支部為籌款一事大費周折,馮自由正在主持《大漢日報》筆政,與《日新報》進行論戰,為幫助孫文、胡漢民等人再次起事,奔走多時,籌得七萬美金,佔此次募款總數的一半,「馮先生費盡腦汁,除了發起僑界捐款外,並且說服僑領們將洪門會所或押、或賣地變換現金,始得達成任務」。

1911年辛亥革命發生,民國肇始,孫文就任民國臨時大總統,馮自由作為「旅美華僑革命總代表」,被委任為總統府機要秘書,得以重用。旋即,孫文迫於形勢,很快讓位於袁世凱。袁氏改任馮氏為臨時稽勳局局長(1912年5月7日第181號令),實際上,是一個閒差,在職十五個月,主要工作是收集各地革命人士的事跡,分別稽核褒獎。也正因為這個工作,馮自由可以接觸到大量的歷史文獻或史料。當二次革命發動時,馮自由以「發還各省復查」為由,預先將稽勳局所收集到的革命黨人事跡檔案,全部運到上海,「托親信妥慎保藏」,說起來,是為防止「袁世凱利用這批資料搜捕革命人士」,但也是為他日後撰寫歷史著述儲備第一手資料。因此,馮氏歷史之著述,除某些意識形態之成分,基本上與史實相距不遠,有相當的參考價值。

馮自由在政治上書生意氣,守正不阿,廉潔自持,「嚴於善惡、是非、忠奸之辯」。民國五年,他當選國會的華僑區參議員,在選舉議長時,有人出大筆錢款幕後賄選,馮自由不僅拒絕受賄,還在選票上大書「三千元」字樣,登上議壇,當場將選票撕毀,撒擲台下。次日,報紙以《馮自由天女散花》為題,報導這件快人快事。可到了民國十四年,即1925年,發生一件事,讓這位「革命童子」始料不及,被國民黨中央開除了黨籍。此事源於前一年,國民黨在廣州召開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進行改組,孫文提出聯俄容共案,馮自由、方瑞麟、黃季陸等「海外代表」力持反對,在提案通過後,還發表激烈言論予以抨擊。孫文大怒,會議閉幕後,把馮自由等人召去狠狠教訓一番,並謂:「我們有我們的外交政策,你們反對聯俄容共,若依俄國人的做法,你們應該被關起來!」於此,馮自由開始遭到國民黨左翼人士的譴責和排擠,一氣之下,離開廣東,去了上海。第二年,孫文北京病故,在政治上失去這把保護傘,馮氏立即被開除了黨籍,「使這位熱心革命大業,奮鬥了三十年的黨中元老,十分痛心」。

無奈之下,馮自由改營實業,轉往東北開墾,至九一八事件發生,才回到上海。1933年,孫文的獨子孫科當選立法院長,馮出任立法委員,黨籍才得以恢復。其間,馮自由應聘友人開設的「新新百貨公司」任總經理,利用業餘時間把早年保存下來的史料,編著成《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這本革命史在當年出版只有上、中兩冊,從結構和內容上講,必定還要有下冊。據著名文獻學家、台大教授楊家駱回憶,當年他曾經親口問過馮自由,為何不繼續出版下冊?馮對他坦言:下冊現在還不方便刊印。個中原因,以馮自由當時的處境,不言自明。《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下冊迄今未見刊行,十分可惜。

雖然當上立法委員,馮自由在國民黨內部已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台灣「國史館」館長黃季陸認為:以馮自由的政治立場,他是第一位因反共而被犧牲的,「我們在西山會議中,都沒有把他納入,當時一般人覺得他沾不得,這是很不應該的心理,實在令馮先生受了極大的委屈」。1943年,馮自由從澳門經廣州來到重慶,被「邊緣化」的滋味使他越發不安。一天,對友人楊家駱抱怨說:國史館都不請我去做事。楊家駱寬慰他:國史館委員都是由國民政府委員兼任的,你不是國府委員,如何能請你?馮自由向楊家駱透露,說這兩天蔣介石就要召見他。這次見蔣,馮直截了當提出希望能進國史館做點事,並說國史館委員若一定要兼「國府委員」的話,自己也願意參加國民政府。蔣介石總算給他一個面子,「未出數日,果然公文送到」,馮畢竟是公認的「革命史家」。不過,這個「國府委員」只當了九十多天,旋被改聘為「國策顧問」。

一個十四歲就跟著革命黨奪江山的「黨中元老」,在政治上的這番遭遇與起伏,「無不使其深受打擊,痛心疾首」。1949年上海被攻佔之後,馮自由遷至香港,撰寫史事文章,多刊於《大風》雜誌。1951年8月,蔣介石邀其前往台灣定居,在政治上卻更加邊緣化,平日只與少數幾位老友如吳敬恆、於右任、李煜瀛、張知本、馬俊超、楊家駱等人交往,寫點文章或詩,以度餘生;後輕度中風,行動不便,與人交往更少。1958年4月6日,馮自由在台北逝世,享年七十七歲。馮成仁對父親的評價是「個性剛直,對事情一旦決定,堅持到底,說話更是要講什麼便說什麼,一無顧忌」,如此性格的人,難怪當年會與孫文鬧翻,只是未被關起來,或為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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