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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徹底染上了秋的顏色,四季變換得匆忙,卻忘了把我帶走。

《偶陣雨》─第一章


林禹欣和宗怡是考研究所那年認識的,身為法律系的學生,畢業了也不算是真的畢業,還得熬過研究所、國考等等各項考試之後,才算是真的進入人生下一個階段。

當周遭的同學都是考場上的競爭對手時,其實很難有什麼知心的朋友。

會和宗怡成為那樣好的朋友,林禹欣自己也感到意外,畢竟他們壓根兒就不是同一類人。

宗怡是個直腸子性格,自來熟的性子跟誰都處得不錯,對誰都是真誠的溫暖,而林禹欣雖然表面上隨和開朗,心思卻是彎彎繞繞地教人不可捉摸,周遭的朋友來了又去,真正能進到她底心的卻也不過兩三個。

而真的讓宗怡和林禹欣成為知交,是在重考A大研究所那年。

真正的緣由其實林禹欣自己也有點忘了,只記得在她還未及思考是否該跟這人成為知交的時候,宗怡就已經強行在那佔地為王,理所當然地。

重考那年林禹欣轟轟烈烈地愛了,對象是大學隔壁班的沈凡,明知道沈凡沒打算認真跟她在一起,只是把她當慰藉的對象,她卻仍是管不著自個兒一股腦兒地陷落下去,愛得一塌糊塗。

「沒那個屁股就別吃那個瀉藥。」

這是宗怡對她戀情的唯一一句評語。

果不其然,3月放榜,沈凡轉頭就跟系上的別個女生交往了。

林禹欣高居榜首之姿,同時也在掌聲環繞中迎來了人生第一次崩潰,她還來不及感受到上榜的幸福與喜悅,便被巨大的痛徹心扉給狠狠地攫住,她的世界瞬間塌毀,滿溢出來的悲傷就像夜半屋簷滴落的連綿雨聲。

她夜夜失眠,吃不下飯,勉力吃了幾口又吐出來,一個禮拜掉了六公斤。

她還是照常上課補習,卻時不時掉入絕望的深淵,好幾次她走在馬路上就會突然碎裂,瑟縮地蹲在路邊打電話給宗怡,跟宗怡說拜託快來救我。

她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滲入骨髓,隨著呼吸般甩不開的痛,她向宗怡哭喊著怎麼辦怎麼辦我好痛我會不會死掉,她只覺得每日都有人拿鑽子刨挖她的身體,她的心、她的肺,她覺得好痛好痛,痛到快死了,滿腦子只想要終結這個痛。

她在左手腕上劃下了一刀。

那天林禹欣一個人在家,她從惡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淚流了滿臉,胸口發悶地痛,每次呼吸都覺得肋骨隱隱作疼,她走到廚房,拿起水果刀就割了下去,割下去瞬間皮肉綻開的痛突地驚醒了她。

她才發現自己這麼怕痛,她發現原來失戀的痛再痛,也比不過割腕要痛。

就在那時她才稍稍醒覺,既然死不了,還是活著好。

她草草包紮了手腕上的傷口,去了醫院,然後打電話叫宗怡來陪她。

宗怡看到林禹欣手腕的傷後徹底嚇壞了,她強拉著林禹欣進了學校的心輔中心,帶著她去掛精神科門診,她每個禮拜陪她去作心理諮詢,聽著她重複敘述痛苦的感受。

但林禹欣不是病了,她只是受傷了,除了割腕那次以外,她表現得就和正常人沒有兩樣,每次諮商的時候都十分冷靜,她可以精準地描述自己每一分心理感受,她可以有條有理地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但她卻處理不了情緒。

她理智上明白,情緒上卻過不去,她因著感性和理性上的巨大鴻溝而拉扯著,她的身體彷若被切成兩半,一半活在常人的社會,一半掉進無邊際的黑暗中。

宗怡如此單純的人,這輩子從沒經歷過如此的慘澹景況,她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她只能花很多時間陪著林禹欣,盯著她吃飯,陪她聊些不著邊際的話,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這不是她的錯,然而宗怡知道,林禹欣心裡那關過不去,旁人說再多也是枉然。

整個三月,林禹欣都在與情緒的拉扯中度過,她持續地吃著抗憂鬱的藥,而回憶如藤蔓,錯節盤根於呼吸和心跳之中,有的時候扯疼了,猛爆性的劇痛仍然會倏地揪緊她的心臟,但她不再偶發性的崩潰,她漸漸學會如何與悲傷共存。

她以極端緩慢的速度在好起來。

因為沈凡的關係,林禹欣幾乎與大學圈子斷了聯繫,宗怡成了她唯一的朋友,除了準備十月的國考以外,她的生活只剩下念書、吃飯和宗怡。

她每天躲在C大的圖書館念書,國考不會因為她失戀了就不考,愛情沒了,時間還是會繼續往前推移。

雖然她現在已經可以正常生活了,但精神上的壓迫感仍時不時找上她,她只要靠近大安區就會莫名的心悸、頭暈,於是她迴避著所有沈凡可能出現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在台北生活著。

她決定向A大提出休學申請,畢竟念了A大後可是連修課都要遇見沈凡,她懷疑以她現在的精神狀態,是否真能夠承受和那個人處在同一個空間。

宗怡聽了她的決定,難得地沒發表任何意見。

她去學校提交休學申請那天,正好是A大研究所指導教授門生的聚餐。

林禹欣本來不想去的,但邀約聚餐的學姊盛情難卻,她又是耳根子軟的類型,宗怡也碎念她已經很久沒跟她以外的人說話了,她左右拗不過只好去了。

聚餐地點是台大後門的一家義大利餐廳,她到的時候座位已然半滿,裡頭有幾個人是她大學同學、學長,熱情地招呼著她,她靦腆地笑了笑,維持社交上的正常模樣對她來說還是做得到的。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林禹欣聽見清泉般的聲音響起,而後抬眼便見到他。

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男生在對面落了座,外頭毒辣辣的陽光晒得他額角都是汗珠,林禹欣想也沒想,順手抽了張衛生紙遞給他。

「謝謝。」

「不會。」

她知道他叫做楊昇勳,是大她一屆的學長,卻跟她同年考研究所,當年林禹欣應屆沒考上A大,只備取了C大,而楊昇勳正取A大之後還跑來C大面試,甚至成了C大的榜首,那時候的她每天緊張焦慮守在電腦前面,就是在等待著有誰放棄C大讓她遞補上,於是在她念C大的那一年,楊昇勳在她心中的印象就是「明明就正取了A大,還來面試C大的壞人」。

楊昇勳的名號的的確確是響亮的,畢竟非法律系出身卻同時錄取兩間學校的人是少數中的少數,林禹欣進A大前或多或少也聽過他的名字,不外脫就是又高又帥啊,聰明謙虛啊,還有個穩定交往好幾年的女友,門當戶對,論及婚嫁,套句宗怡的話說,就是個人生勝利組。

而親眼見到楊昇勳本人,林禹欣只消一眼就知道他是屬於自體發光的那類型,舉手投足間有著渾然天成的自信,音韻有如曙光朗朗,笑容則是日的穩成,是她一輩子都無法觸及的人呢,她心裡默默地將楊昇勳貼上一個「只可遠觀」的標籤。

導生宴上幾個學長姊們都很會帶氣氛,也挺照顧她這個小師妹,一頓飯吃下來還算輕鬆愉快,林禹欣若無其事地和大家閒聊,甚至聊到盡興處也忍俊不禁輕笑出聲,原來生命可以復原到這個程度,真好,她心裡想。

導生宴結束時正巧楊昇勳與林禹欣同路,便一齊走到捷運站,路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畢竟不熟,而且剛剛那頓飯幾乎已經耗光林禹欣這一個月以來累積的社交能量,她只想趕快躲回自己房間裡避難。

「妳還好嗎?」

在道別的前一刻,楊昇勳突然問。

林禹欣一下子沒會意過來,但心想左手腕的紗布包那麼大個,明眼人都瞧見了,她也沒裝不懂,直白地回答:「現在不好,但我會好起來的。」

「嗯。」楊昇勳點點頭,低聲道:「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楊昇勳的聲音很輕很淡,彷若不是對著林禹欣,而是對著自己說。

林禹欣也沒打算多問,她自己都快重傷瀕死了,哪有閒暇顧及旁人。

她轉頭離去,只留了一句揉碎在風中,幾乎要聽不見的呢喃。


「我們都要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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