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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議題讓脫口秀大會火了,但中國脫口秀仍在起步


當脫口秀演員楊笠在中國大陸綜藝節目《脫口秀大會》第三季的舞台上,拋出吐槽男人「明明看起來那麼普通,但是他卻可以那麼自信」的金句時,她從沒想到能在網絡上激起如此之大的迴響。在這個段子瞬間取得女性觀眾心領神會的共鳴和「笑」果後,《脫口秀大會》也火出了圈,節目中的楊笠、李雪琴等女選手更令人們驚喜地發現,在女性佔少數的喜劇行業,不少女性脫口秀演員正在綻放光芒。

《脫口秀大會》是由騰訊視頻出品,企鵝影視、笑果文化聯合製作的脫口秀競技節目,第一季首播於2017年,本季由李誕、羅永浩等人擔任「領笑員」,加上現場觀眾為選手打分以爭奪年度「脫口秀大王」桂冠。9月23日晚,跨時2個月的《脫口秀大會》第三季收官,根據藝恩視頻智庫數據顯示,《脫口秀大會》第三季平均每期播放量超1.1億,遠超上兩季節目表現,決賽當晚,更是在全網收穫44個熱搜,脫口秀在中國似乎越來越普及了。

當在中國的語境裡說脫口秀,實際指的是源自歐美單口喜劇(stand up comedy,也譯作站立喜劇),也就是香港的棟篤笑。類似於中國文化中的單口相聲,以一個人、一支麥的形式,在舞台上講笑話、段子逗觀眾笑。在已經擁有群眾基礎廣大的相聲、小品和二人轉等喜劇形式的中國,作為舶來品的脫口秀近年正在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扎根,並以綜藝節目的形式逐漸衝破小圈子,吸引更多受眾。

十多年前,華人脫口秀演員黃西從美國紅到了中國,深圳、上海等大城市開始出現脫口秀俱樂部,直到二零一二年王自建主持的《今晚八零後脫口秀》在上海東方衛視開播,才讓中國脫口秀真正從線下轉到了更廣義上的公眾視線,擁有了第一撥固定粉絲,並透過向段子手們付費徵稿的方式,發掘了一批脫口秀演員和編劇,他們中許多人如李誕、池子、王建國、思文、程璐等,都是當下中國脫口秀的核心人物。總導演葉烽更夥同李誕等人創建了上海笑果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2017年《吐槽大會》第一季播出

2017年,《今晚八零後脫口秀》停播,《吐槽大會》及《脫口秀大會》第一季的橫空出世扛起了脫口秀綜藝節目的大旗。儘管從電視轉移到了網絡綜藝,但《吐槽大會》以邀請話題明星上台講段子自嘲的新穎形式令人耳目一新,一時風頭無兩,同時以此帶動另一檔以比賽形式主推脫口秀演員的《脫口秀大會》。節目將李誕變為了全民級脫口秀明星,背後的出品公司笑果文化也成為中國脫口秀界第一個自帶流量的公司,2019年4月,笑果文化完成B輪融資,估值達到30億人民幣。

新冠疫情下的2020年,脫口秀線下表演也遭受打擊,笑果文化更經歷藝人池子出走、卡姆吸毒等風波而遭受重創,在《脫口秀大會》第三季開錄前,李誕等人一度壓力巨大,甚至以為公司要倒閉了。然而不得不說,李誕成功抓住了《脫口秀大會》這根救命稻草,節目成為了爆款,功臣是幾個女脫口秀演員。儘管前三名依舊是曾在前兩季亮相過的三名脫口秀男演員,討論度最高的卻是分獲第四第五名的楊笠和李雪琴,數據顯示,在閱讀量前十的選手相關微博話題中,與包括思文、楊笠、李雪琴、顏怡顏悅和趙曉卉在內的女脫口秀演員相關的話題佔比高達八成。可以說,女性脫口秀演員在當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催婚、催生、身體焦慮等女性議題更隨之被帶入公眾視野。

女性脫口秀演員稀缺

女性議題並不是首次出現在中國脫口秀的舞台。在中國脫口秀行業裡,女性脫口秀演員長期以來屬於少數,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能被普通觀眾叫得出名字的只有被稱為「脫口秀一姐」的思文。思文2016年首次亮相於《今晚八零後脫口秀》,成為常駐嘉賓,之後在連續兩季的《脫口秀大會》中奪得季軍,在男性主導的脫口秀文化中大放異彩。

思文從自己已婚婦女的身份出發,在她的段子裡經常講述女性議題、鼓勵女性經濟獨立、掌控自己的生活,甚至吐槽老公「吃軟飯」。而在她段子裡當作「上下舖兄弟」來相處的老公就是同為脫口秀演員和編劇的程璐。這對相遇在深圳脫口秀俱樂部,將婚禮辦成吐槽大會的夫妻甚至被譽為脫口秀界的「史密斯夫婦」。思文常講述當初是程璐被挖去上海做脫口秀編劇,她作為家屬才「順便」被一起簽下,如同一個附屬品,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在公司是以「程璐老婆」的身分存在的。然而在思文以出色的脫口秀表演和獨特的女性風格突圍而出,越來越紅之後,程璐變成了「思文老公」。

然而本季《脫口秀大會》上,思文在首期突圍賽中輸給新人,在被復活後又經歷離婚並主動退賽,所幸一批新的脫口秀女演員站上了這個舞台,並且表現突出,才讓女性視角的聲音並未缺席。在2017年小試牛刀的第一季節目裡,台上共14位脫口秀演員,思文是唯一的女性;2018年《脫口秀大會》第二季,20組選手中女性佔6組(雙胞胎姐妹顏怡顏悅為一組),最終走入決賽的仍舊只有思文;到了今年,50組選手加劇了比賽的激烈競爭,儘管其中只有11席為女性,男女比例仍舊懸殊,然而楊笠、李雪琴、顏怡顏悅順利進入前十強,分別位列第四第五和第十。而擔任「領笑員」的羅永浩更在決賽結果未出之前表示所有男性選手今年都達不到他的要求,只有楊笠和李雪琴是他心目中的冠亞軍。儘管結局未如他所願,卻有不少觀眾在網上表達了對他的一致贊同。

羅永浩在首期突圍賽看完楊笠的表演後就發出了徬彿已經看完決賽的感慨,在那一期中楊笠從脫口秀行業女演員少講到連超級英雄「復仇者聯盟」裡也只有黑寡婦一個女性,而她的超能力是不會衰老:「這個超能力是要怎麼拯救世界呢?是把壞人活活熬死嗎?」這一金句的爆紅還只是個開始,楊笠吐槽直男盲目自信的那期表演更將段子中的女性視角推向高潮,向男性友人傾訴男友跟別人跑了,得到的回應卻是「那也是沒有辦法」,這還是因為男生特別自信:「我們女生就知道自己說的話不重要,沒有人在意,所以朋友怎麼開心我們怎麼說,可是你們男生不一樣,你們是世界的主角,永遠是世界的中心,你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至理名言,都為這個世界指明瞭方向」,所以覺得對方「一定是想從我身上學到些什麼」。再後一期,她俏皮地拋出「平胸身材表現的是對男人的不屑一顧」的觀點。

楊笠的「平胸」段子

楊笠其實也並沒有想那麼多,跟其他演員一樣,段子都來源於生活,她說到這些也僅僅因為她是個女性。然而正是如此切身的事實觀察,有意無意之間或諷刺了當下以男性為決策中心的父權社會,或切中長期以來受到社會審美規訓的女性心理。相較之下雙胞胎顏怡顏悅顯然更主動地在每場演出拋出話題下的女性關懷,她們談論女性的身材焦慮,吐槽選秀節目對於女性身材的極端追求:「練出那麼細的腰有什麼用,是要成團後一起組隊到地鐵逃票嗎」;她們諷刺當下影視作品對女性友誼的污名化:「我們能想到的唯一一對不互相傷害不搶男人的雙人大女主電影,就是《閃靈》」;她們更大膽配合肢體動作講了一個女性腋毛的段子,直擊社會長期對於女性的body shame:「腋毛要是能這麼讓人難受的話,女孩幹嘛不用它來防身呢?」……

二十五歲的李雪琴則是今年脫口秀界最大的黑馬,這個原本做搞笑視頻的網紅半路出家,她的東北口音加上有點喪有點不蔫兒的消極台風,自黑自嘲不斷消解她北大畢業生的精英身份。她的段子多以自身經歷出發,在北京打拼的生活瑣碎貼近年輕人,女性的身份又不免夾帶著單身和催婚話題。她吐槽曾經初中被人表白時自己硬氣回覆「我媽不讓」,在舞台上隔空喊話那位男同學「我媽讓了」,最後發出靈魂拷問:「我就懷疑,是不是結婚是大自然給人類大家庭的KPI。所以不結婚、完不成業績是不是就得被大自然淘汰啊?」

被封為「車間一支花」的趙曉卉

被封為「車間一枝花」的趙曉卉總是穿著一身連體工裝褲走上台,每次還不重樣。今年二十六歲的趙曉卉並不是一個專業的脫口秀演員,她白天在廣州的一個車間上班,晚上就去一個咖啡廳講脫口秀,當車間工作的煩悶和日常生活的瑣碎就通過這樣的形式抒發了出來。在第二季《脫口秀大會》上,做為新人的她一舉奪得第六名,儘管這一季止步半決賽,但車間唯一女工的職業素材令她獨樹一幟。她常透過女性身分在這一男性為主的職業工種中的處境,來製造喜劇衝突。比如她有個段子講述因為她是車間唯一女性,沒有被詢問過就被要求代表車間表演一段無聲的手語舞:「後來我想通了,大家就是想通過這個舞蹈讓我告訴別人,女生在車間是沒有話語權的。」

女脫口秀演員的困境

由CBNData和笑果文化聯合發佈的《2018年中國年輕態喜劇受眾消費大數據報告》中顯示,十八歲到二十九歲之間年輕群體是脫口秀的典型受眾,超過八成的他們在城市裡擔任專業工作,也願意為脫口秀買單。而其中女性受眾中的年輕人更多。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選擇女性話題是為了討好這部分目標受眾,而是這個舞台上,女性的聲音缺位太久了,而女性的觀念越來越需要被傳達出來。

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螢幕上女性的幽默大都建立在扮醜和刻薄之上,尤其是在北方小品之中,女性形象通常刻板而服務於男性角色,女人作為各類喜劇素材以從高雅到低俗的各種方式、已經被消遣了很多年。著名相聲演員於謙在第一次看到思文表演時不由得問她是怎麼做到不扮醜還能幽默的,而思文覺得這兩者本來就不衝突,只是或許已經脫離了老一輩喜劇的價值體系。

不同於相聲小品,在脫口秀這樣的單人喜劇中,女演員就是唯一的主角,可以掌控自己的段子和整場演出,女性獲得了「幽默」的話語權,而女性剛開始動用這項權利對一直以來掌握主權的男性發以反擊時,不少人就感覺受到了威脅和冒犯,顏怡顏悅就認為,有時候重點不在於你講了什麼,而是只要女性掌握了諷刺這項技能,就會有人感覺到被威脅了。

楊笠吐槽直男盲目自信的段子火了,也惹火了一眾男性,隨之而來的爭議是說她「挑撥離間男女關係,挑起性別對立」、「利用女性議題吸引眼球」。最為典型的就是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儲殷,他在抖音上發布短視頻回擊楊笠「在你面前自信用得著很特別嗎?」、「可能這些普通的男人長得並不好看,但卸了妝妳可能真的醜」。就如同「領笑員」李誕在現場看完楊笠表演後說的那樣:「我們這幫男的自知理虧,也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動作,反抗很容易醜態百出,顯得被人說中了,跳起來了。」儲殷的這一番反應恰好印證了這一觀點,用網友的話來說就像楊笠「對著空氣開槍,然後就有人從遠處跳過來接子彈」。

而楊笠對於挑起兩性對立和拿性別話題作為「財富密碼」的指責覺得介意又委屈:「我就是個女的,我不能講點和女的有關的事兒嗎?」一直以來她的犀利一刀並非只指向男性,她自嘲自己的相貌和單身也毫不留情,甚至也有不少吐槽女生的內容,然而並沒有女生來罵她,她覺得這是因為女性早已習慣了這些冒犯,而男性聽得太少了。

有網友評論稱,楊笠才剛剛開始輕微的冒犯一下男性取樂,就有無數男性高舉性別平等的大旗吶喊「冒犯不分男女,女人也要被冒犯,這樣才公平」。事實上,即使是在這一季的舞台上,仍然有男性的段子吐槽妻子愛買包、愛炫耀、無理取鬧、矯情等。這種刻板印象的陳年老梗因為淺顯好理解,早年在線下演出時常被用於暖場,顯然在比賽中已經無法打動年輕觀眾。而同樣地,女性對於男性的吐槽也正是她們幽默事業的起步階段,然而正是因為這種聲音長期被壓抑,才令這種喜劇的冒犯和攻擊在公共領域的闡釋和延伸中被放大,被賦予了挑戰男性霸權的社會意義。

程璐曾經表示:「女脫口秀演員要放下自己的很多東西,在舞台上去調侃和自嘲,因為女性慣於保持自己的形象,女性去吐槽別人,整個社會評價總會覺得不太好。」這大概可以解釋這個行業女性少的原因,另一方面也表現了社會對於女性形象的約束。更不用說話題上的禁忌,例如顏怡顏悅慣關於女性腋毛羞辱的段子原本還包含了月經羞恥的內容,稿子交上去卻被告知衛生巾不適宜出現,而腋毛也不適合高調談論。在歐美,脫口秀的尺度囊括政治、經濟、兩性、社會問題等,更不用說講黃段子和髒話,中越混血亞裔脫口秀演員黃阿麗(Ali Wong)就以尺度大而著稱,她大膽直接地談論自己的懷孕體會,用粗魯的話語和肢體刺向男性對女性「優雅、得體」的刻板印象,令廣大女性大喊過癮。

中國脫口秀能走多遠?

當脫口秀進入中國,曾經有人認為這樣任何人都可以走上台講幾分鐘笑話的線下模式,為中國開啟了言論自由新的可能,然而在本土化的過程中,無論是出於社會環境還是審查機制等因素,脫口秀的話題更多聚焦在了包括職場、婚戀、人際關係等等社會日常瑣碎的吐槽,中國的喜劇題材仍然有相當多的限制。甚至在脫口秀越來越普遍的今天,就在九月十六日,中國文旅部發布通知,重點加強脫口秀、相聲及先鋒話劇、實驗話劇等語言類節目的內容審核和現場監管,並規範在線演出管理,由專人實時審看演出內容、彈幕評論等。中國脫口秀仍需要在一個透明的罩子裡審時度勢,拿捏邊界。

女性話題的湧現和來自女性的冒犯只是在這個長期包裹在中國脫口秀外的塑料罩子上戳開了一個小小的洞。正如李誕所說:「脫口秀始終要有一個當下性。我們是現實主義創作,肯定是要同步當下語境。可能當下女性議題就是一個很熱的議題。切中了,說得也挺好,幫很多人解了氣,幫很多人說出了想說的話。這就是脫口秀很重要的一個功能。」

2017年的一份《中國喜劇產業研究報告》中是這樣分析脫口秀行業的:「脫口秀文化雖然已經逐漸普及,不過仍然非常早期,還處於市場教育階段。之前脫口秀一直靠慘淡經營的線下表演支撐,演員大部分為兼職,收入很低。」楊笠就曾經透露過自己剛開始接商演的時候,有一百的,也有三百的,扣掉路費和飯錢其實所剩無幾。另一個脫口秀演員楊蒙恩則在段子裡說過自己接了公司年會的商演,一場八百。與此同時報告裡也說,這個行業火得太快,基礎設施沒有跟上,好的脫口秀演員數量太少,不足以支撐突然到來的風口,而這也是笑果文化不斷致力挖掘脫口秀新人的原因。

「脫口秀這幾年貌似發展的不錯,但其實真的是萌芽期。」在節目處於熱度之中時,李誕仍有冷靜的判斷。一切還只是試探和起步,來自女性脫口秀演員的「冒犯」是,中國脫口秀也是。假如真的有一個中國脫口秀歷史,目前可能是一個序章或者第一章節,而這個行業還需要更多的楊笠和李雪琴們,寫下女性視角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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