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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哈娜‧貝爾芙茨《被消失的貼文》

(编辑过)
如果影片出現某人把貓扔出窗外的畫面,那只有並非出於殘暴動機的情況下才可以保留;不過,把貓扔出窗外的照片卻是絕對沒問題的。人在床上接吻的影片也是允許的,只要我們不會看到生殖器或女性的乳頭,而男人露乳頭則毫無問題。

哈娜‧貝爾芙茨《被消失的貼文》是一本後勁很強的小說,可說是近年我讀到最驚喜的新生代作品之一,不僅議題緊扣當代資訊社會的怪象,在文學性上也有不錯的表現,尤其故事結局令人驚艷!這種欣喜讓我忍不住搜尋他人的書評,發現要麼誤讀成無聊的故事,要麼索性不談故事的部分,僅關注網路審查員的生態,實在可惜。

這種心情就如同盛浩偉提到,當他發現別人將《日麗》看作溫暖的回憶時,那種對「誤讀」的巨大衝擊。我一向都推崇誤讀,但前提是將作品中的情節總是視作有意義的,尤其在作者花費大量篇幅描寫的時候,無視這些設計很危險,最後只會把好故事讀成平庸的故事。

這次我的分析會分作三部分,最重要的部分在第三節「不可靠的敘事者」,也是許多人完全沒有意識到的設計。不免俗地,還是從最吸睛的「惡劣的職業環境與職業傷害」開始談。


惡劣的職業環境與職業傷害

即便大如FB,IG這樣的社群媒體,身在自由世界,每日依舊要刪除成千上萬則不良訊息。秉持言論自由的界線,這些平台刪除的內容含括歧視、暴力、犯罪、侵權、色情等等,還需因應不同地區法律與習俗做調整。由此,使用者得到了一個乾淨如白布的「頁面」,每日沈淪在訊息海裡。

但有多少人想過,這些訊息都由誰把關?審查的標準又為何?

科技公司就像一顆光滑的黑色圓球,完滿無缺,晶瑩剔透,輕飄飄地浮在空中,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然而在這底下,正如愈來愈多人提出的,即便是近期很夯的ChatGPT,那也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力堆出來的。

本書正是以網路審查員的角度,帶讀者一窺這個「地下世界」的真實樣態。

像「所有穆斯林都是恐怖分子」這樣的文字必須從平台上刪除,因為「穆斯林」是「保護類」詞彙——全名是「受保護的類別」——跟「女人」、「同性戀」一樣;史提蒂克先生您可能不相信,「異性戀」也屬於保護類。而「所有恐怖分子都是穆斯林」就可以留在平台上,因為「恐怖分子」不是保護類,況且「穆斯林」也不是侮辱性的詞彙。
如果影片出現某人把貓扔出窗外的畫面,那只有並非出於殘暴動機的情況下才可以保留;不過,把貓扔出窗外的照片卻是絕對沒問題的。人在床上接吻的影片也是允許的,只要我們不會看到生殖器或女性的乳頭,而男人露乳頭則毫無問題。手繪的陰莖插入陰道畫面可以保留,數位繪製的外陰則不行;兒童裸體的畫面只有在呈現新聞報導時才能顯示,但涉及大屠殺的情境除外;沒穿衣服的未成年大屠殺受害者照片則是禁止的。

在敘事者進入這家公司培訓時,就得記下林林總總判則,並對刪除貼文進行分類。如果所選類別錯誤,即便是應刪除的貼文,審查員也會被記錄為錯誤評估。97%正確率是黑克沙公司的最低要求,在這期間每人每天處理200則貼文,而正式入職後貼文數量則會多得多。為了正確評估貼文內容,尤其是影片內容,審查員得把影片從頭看到尾,而轉到這個秘密公司的影片,自然都是極為令人不安的。

在培訓最後一天的考試上,公司要求每個人上台對所觀看的影片進行即時反應。敘事者之前的人都非常順利就回答出正確答案,唯有到她時卻卡住了,那是一個男人手臂著火的影片,她無法確定著火原因事關暴力犯罪、意外事故還是政治聲明,因最後一種情況不能刪除,不然將被視為侵犯言論自由。敘事者要求重播一遍,並放大了音量,男人的慘叫聲流竄在現場,她答對了,但覺得很抓狂,因為她竟然需要兩次機會才確認。

從這裡讀者已經可以看到了異化。敘事者對於血腥影片呈現的非人冷漠狀態,經由「無法第一時間答對」的懊悔情緒這一情節更為放大,而使我們背脊發涼。

另一個可以思考的點,正如上述摘錄的段落來看,即便「把貓扔出窗戶」此一事件沒有改變,但因為表現形式的不同(影片/圖片),甚或之後提到的傳達角度,而必須納入刪除與否的考量。也就是說審查員不以真正發生的事情進行道德判斷,只有使自己變成「審查機器」才能保住生計,僅對被編輯的內容進行機械操作。人在這過程中愈來愈「機械化」。

此一道德困境在後續至少有兩個重要情節。其一為審查員收到一段影片,影片裡有個瘋子在玩弄兩隻死掉的小貓,然而因為在影片開始時兩隻貓已然是死亡狀態,所以不符合刪除原則。諷刺的是,審查員剛刪除了同一位發文者的上一支影片,親眼目睹他殺害兩隻小貓;其二為另一女主角希荷麗的關鍵情節,她收到的影片內容為一少女自殘,她通報了兒童保護機構並根據準則刪除了影片,其後又因擔心此少女安危,所以偷偷記下姓名,回家查詢資料,過一段時間後發現,此少女已自殺身亡。她陷入了憂鬱,心想如若當時把影片發出來,是否就能讓少女的身邊人意識到她亟需協助的精神狀態。

當我們在使用社群媒體時,或許錯以為那些被過濾的資料是被機器刪除,或許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如果刪除者是人類,我們很自然就會問,他們有什麼權力刪除我們的言論?其實反過來也是一樣,作為審查員自身也會懷疑,這種刪除的權力會將他們導向哪裡?在每天需要處理的幾百則資訊裡,他們對每一則能投注的時間是那麼少,可能造成的後果卻如此巨大。

即便審查員在外觀上習慣了日復一日的工作,職業傷害卻如毒蛇般潛伏在內裡。員工或多或少都呈現出PTSD的病徵——手中拿著武器無法入眠,聽到遊戲槍聲就抓狂,或對色情影片再也感受不到興奮。

在96頁提到了業務轉移,色情和垃圾訊息將轉給印度的審查團隊,這是最容易處理的兩種類別,意味著荷蘭的在地團隊將承受更大的評分焦慮。同時也可以看到這種惡劣工作「蔓延傳染」的全球化現象,如何隱形地剝削開發中國家的勞動力。


被「篩選」過的員工

上文提過此工作有職前培訓與考試,但實際上所有參加者都通過了考試。在職前培訓過程中,敘事者認識了一名名叫愛麗絲的女性,愛麗絲上一份工作是社會教育顧問,她也是在考試通過後唯一拒絕工作的員工。

在談到為何我特別提到愛麗絲之前,先提一下故事中出現的主要角色:凱萊(ex客服),羅伯特,奇歐(高中畢業),希荷麗(ex餐飲業,高中畢業),索哈姆(失去工作的自由翻譯),路易斯。

羅伯特在入職後,曾因壓力過大用電擊槍威脅過主管,聲稱要辭職,卻又在兩天後回來,說自己不能沒有這份工作。

好了,根據上述資料的整理,可以看出接受工作的人很可能都有一些生活上的困難或原本就是低薪階層,作為敘事者更是提到上一份客服工作給她帶來的精神壓力,讓她馬上擁抱這份薪資高20%的「輕鬆」新工作。而100%通過率的考試也不過是做做樣子,騙準員工們產生「自己很聰明」的錯覺。

如果讀者足夠細心,這份工作在求職網站上的描述就令人起疑——模糊提到招募「優質員工」,直至入職才被告知該公司是為一家大科技公司服務。這些跡象表明公司自身也認知到其不夠光彩的本質,而作為精明的求職者,多少一眼就足以看穿這種伎倆。之所以安排愛麗絲這名角色在小說裡拒絕這個工作機會,一來是想讓讀者意識到愛麗絲的身分是拒絕的本錢,二來愛麗絲作為年紀比敘事者大30歲的女性,可能對網路求職不夠熟悉,才會落入這樣的陷阱。

而作為故事中的幾位主要角色,不僅在社會地位上可能較低,連身分可能也較為尷尬,如下面這段。

沒錯,雖然奇歐有點超重,我是T,索哈姆市黑人,而路易斯本人甚至是個猶太人,但我們全都開懷大笑。出於習慣或是某種認可,每次我們都會被這些笑話逗得大笑,因為這是同性戀、猶太人、黑人、移民和任何「保護類」族群的痛腳,簡單說也就是我們每天在工作中會遇到的語言。⋯⋯但我們開的玩笑比較像是一種令人興奮、挑逗禁忌的態度,而不是一種道德批判,也許頂多只是想證明自己很屌、充滿活力而已,證明給自己看、也證明給彼此看:不,我們不會讓自己被我們的工作或其他東西給傷害。

因社經地位與身分,他們都是社會中的「他者」,他們組成了「他者聯盟」,他們遭受類似的職業傷害,無法對外人述說,就像被隔離在實驗室裡的小白鼠,於是只好成為朋友。他們的友情很脆弱,幾乎建立在無話可說和胡鬧上,從來不談真正重要的事情。敘事者後來跟希荷麗好上了,在希荷麗沒有在場的情節裡,氣氛總是很尷尬,在在證明這群人的玻璃友情多麼虛假。但他們需要彼此才能在公司待下去,以至於後來當有人提到「朋友」這個詞時,敘事者感受到一種興奮,彷彿定義了一種新的關係,彷彿證明了她在這份工作中是有所得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麼糟糕。

沒有什麼好不滿的事情,真的沒有;我有一份工作,我有朋友,我有漂亮的女人,這些都比我以前期望的還多。

員工們隨著在職時間的增加,愈來愈陷入酗酒、大麻上癮和睡眠障礙的惡性循環裡。友情聯盟是他們能在工作中撐下去的「假鑽石」,一碰就碎。所以後來,當衝突發生時,他們才發現對對方是如此缺乏了解。

在小說中提到了一種新時代的「地平說」陰謀論,以各種影片與內容素材告訴人們地球實際上是平的,而我們都被中央情報局的好萊塢片場特效投影給騙了。相信這個學說的人高達數百萬,影片超過五千五百萬部,但審查員無法刪除,因為沒有觸犯任何一條準則。這正是布希亞所提到的「比真實更真實」的「超現實」,被虛構出來的素材入侵了真實世界的認知,造成虛實不分的現象。但反過來想陰謀論並不是那麼難以理解之事,看似不理性的認知或許正肇因於理性,這些人懷疑一切,不輕信,並且找出「證據」。而所謂大部分的理性人,倒是輕信的很,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你如何證明地球是圓的呢?這個問題可以被無限問下去,因為絕大部分知識都是被教授的,並不是親身驗證的,我們會陷入無限懷疑的迴圈,而陰謀論者所攻擊的正是這種對知識的根本懷疑。

在故事的後來,這群朋友分裂成了「懷疑」與「堅信」兩派,他們的分歧除了上述地平說之外,也有「猶太人大屠殺」是否真的發生過。歷史是發生了就即刻消失的事件,所以實際上,我們的確很難說什麼是發生過的,留下來的只有觀點與論述。這真的很後現代。無論如何,他們就這樣鬧翻了,其中一個還是猶太人,而這,會將我們引向小說最重要的一個結論。


不可靠的敘事者

小說的開頭是什麼?並不是敘事者失去客服的工作,也並不是她去求職,而是她在寫一封信,給一名叫史提蒂克的律師。小說的開頭是個謎題,是一個陷阱,它為了勾引讀者讀下去,提出了一個問題。敘事者叫史提蒂克先生別再找她上庭了,煩死人了,她是永遠不會上庭指控這家網路審查公司的。敘事者提到不出庭指控並不是因為她看到了什麼可怕又恐怖的影片內容,不是這些。那是什麼致使她不願出庭呢?夥計們,這正是最好的開頭方式之一,小說以網路審查員為題,卻指出她不願指控公司的原因,不是因為這些惡劣的影片內容,而是別的。它埋下了一個很大的謎題等著你去解。

讀小說有一個很老套的準則,老套到所有人都在講,但實際在讀的時候卻常常忘記。這個準則就是:永遠不要相信敘事者,尤其小說使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時候。如果小說裡的敘事者還在接受心理治療,那就更不應該相信了。你猜怎麼著?這部小說全中。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連續把這本小說讀兩遍,這正是我所使用的方法。我是帶著最後得到的眼光,重頭審視每一個細節,由此發現非常多的漏洞。

敘事者提到在與希荷麗交往之前,也就是故事開始前的「歷史範疇」裡,她交過兩任女朋友。在這兩任交往的細節描寫裡,可以推斷她非常被動,包括希荷麗這次,也都是對方主動約她,關係才得到進展。

她第一次握住了我的手,幾乎像是毫不經意的,表現得就像其他人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一樣自然。她甚至沒有看我一眼,而是一直和索哈姆講話——應該吧。有那麼一瞬間我真想掙脫她的手,但我不僅沒這麼做,反而還開始捏她。這個動作極其自然、甚至幾乎可說是自發的,我用盡全力將她的手指全部捏住,她根本無法鬆開。

這段同時展現了敘事者的被動與主動的特質,怎麼理解?在對方釋出「在一起」訊號之前,敘事者都怕得要死,不敢前進一步,但一旦「確認過眼神」,被抓住的一刻,獵物就轉換成獵人,因為太過害怕失去,而緊緊捏住對方的手。這段細緻的「手指戲」暗示了敘事者的性格,以及之後因職業傷害而持續惡化的精神狀態。

在關係後期出現問題時,敘事者也習慣「過度付出」搶救即將死亡的關係,即便她已經因為付出太多而負債累累。下面這段是與前女友分手前敘事者的所思所想。

也許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出去吃一頓好料的,不如就去那家有藤蔓植物的餐廳吧,我們很常看到別人去那裡吃飯的照片,因為我們最近幾天沒什麼話說,下週我們不是正好在一起滿七個月嗎?也許還可以去巴黎旅行,因為我們總是吵架,我不是說我們應該找機會去度個假嗎?

其實從這裡也不難看出敘事者的控制欲,雖然這種控制欲是以「我對你好,更好,更好更好,你為什麼不看看我」的方式施行。她就是那種被抓到手後會緊緊捏住對方的性格,直到有一天對方遠遠躲著她,直到時間遺忘,她才肯真正放手。而那要很久很久。

而在80頁與91頁,安娜醫生與敘事者的對話也能看出端倪。醫生不斷詢問敘事者與希荷麗的關係以及發生的事情,但她總是避而不談,或者以「希望這次答案能過關」的心情去作答,以應付醫生,暗示了她內心關於希荷麗的記憶有一部分是被壓抑的,而這或許是整個故事的關鍵「鑰匙」。另一方面來講,在心理諮商中醫生對希荷麗與敘事者的關係表達興趣,絕不可能只是八卦,而是醫生勢必也意識到敘事者所壓抑的事情與希荷麗有關,而不是公司。但如果讀者在這邊輕信敘事者,被帶歪了,就會覺得醫生的對話無足輕重,沒頭沒腦(事實上,我認為愈是沒頭沒腦的「情節」,愈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如果你還記得第一節我提到那個少女自殺的故事,那是希荷麗所遇到的困境,為了解決她無法阻止自殺的內疚感,她才找上了敘事者談戀愛,以排除不安的內心。這也是為何敘事者發現希荷麗會有嚴重的失眠問題。「被利用」的敘事者沒有因此生氣,兩人繼續交往。在這段時間裡,希荷麗開始買保健食品和下載冥想APP,這些情節都在暗示她的心理問題愈來愈嚴重,但如果我們注意到的話,其實她也有邀請敘事者一起食用/使用,但後者擺出一副「很好笑的樣子」,讓前者顯得像個白癡一樣。延伸來想,希荷麗之所以買這些東西並提出邀請,可能並不僅是與自己有關,同時也意識到敘事者的情緒出了問題。這些都可能是敘事者視而不見或壓抑的記憶。

後來有一段小情節,羅伯特因為評分降低而情緒低落,希荷麗提議可以帶些對精神好的保健食品給他,卻再次遭到敘事者嘲笑:「不用勉強接受那些東西哦。」如果我對敘事者的性格分析沒有錯,她並不是一個侵略性這麼強的人,她的「抓緊」是以「為你好」的方式展現,而不是貶低或看不起。就像第二節摘錄的內容,所有人都試圖展現出一副沒有被傷害的姿態,但實際上就是被傷害,而因為我們親愛的敘事者是如此的不可靠,所以她一方面表現得「太正常」,一方面卻又怪希荷麗的態度小題大作。不可靠敘事者的視角不僅讓我們得不斷調整觀看事情的角度,還得將一個事件切成多種可能性進行觀看,如同多重宇宙,也就是說在她的視角之下,我們無法簡單翻轉事情就能把黑的轉成白的,比如希荷麗是沒有問題的。恰恰相反,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是兩者都有問題,而我們的視角使真相處於永遠失落的狀態。

敘事者性格的激化來自職業傷害的最明顯證據就是他們下班是絕不談工作,那種抗拒甚至是恐懼的地步。以至於敘事者意識到希荷麗要跟她談少女自殺事件的時候,她老是害怕她到底會說出什麼。

我想我那時候認為她的話語會在瓷磚牆上留下深色汙漬,把下水道的汙垢從淋浴間的排水孔灌入浴室;我幾個星期以來一直擔心的事情、即將到來的厄運一直隱藏在巴西莓和冥想應用程式之中,但正是因為開啟了冷漠模式,我才一直沒被厄運招商。親愛的,快停下來,我心想,現在我們一起坐在冰冷的浴室地板上。拜託妳停下來。

在工作中開啟機器人模式,並不真的能保護我們遠離職業傷害,我想這是許多上班族都有同感的一件事,遑論他們從事的工作是如此的「去人性」,其力量的反撲必定在下班後襲來。敘事者的壓抑使她逐漸長出侵略性的利爪,不斷抓傷伴侶脆弱的皮膚。這種傷害在第二節提到的「猶太人事件」裡爆發,希荷麗的一席話徹底激怒了敘事者,而敘事者大喊:「只有超級大白痴才會相信大屠殺不存在!」(其實我也很同意敘事者說的,甚至認同這種憤怒,但或許也正因為她這麼「正確」,才讓她的不正常隱而不顯。)

因為這場爭吵,希荷麗躲開了敘事者,後者就想盡辦法「埋伏」她,想要見她一面問清楚。希荷麗被這種跟蹤行經嚇到,試圖說出真相。這邊我覺得希荷麗也有不少問題,她不能就這樣一聲不吭離開,不回簡訊和電話。反正這時候她拿出了影片放到敘事者面前讓她看。那是她們在公司的儲藏室裡偷歡的影片,這件事在故事裡第一次被敘述時(141頁),(敘事者視角)是希荷麗希望拍性愛影片做個紀念,然而在174頁這裡,敘事者又說是自己讓她把手機放在架子上的。這裡敘事者的話明顯出現了矛盾。在172頁她提到,事過境遷之後,希荷麗曾發email跟她解釋事情的真相,但敘事者馬上刪除,如果說硬要在兩者當中選一人,我肯定偏向希荷麗,因為敘事者一直在躲避真相。最離奇的情節也就出現在這次衝突的結束,希荷麗讓敘事者把這支影片當作工作內容審查,那這支影片應該刪除嗎?她要問的是,敘事者在影片裡聽到自己在說什麼嗎?她提到了窒息性性愛,但一直無法聽到希荷麗要她聽的內容,彷彿聾了。對話內容到底是希荷麗幻聽,還是敘事者回溯記憶時的拼命壓抑,我想,後者顯然是更合理的解釋。這些話如果是壓抑,很有可能就是一些脅迫的話。

小說最後又加了一段,敘事者獨自去那個自殺少女的家裡探訪,她希望對方父母能寫一張原諒紙條,看起來動機是透過赦罪狀得到希荷麗的諒解。這實在是非常怪異的情節,但這跟後來發生的事情比起來不算什麼。那時候屋子裡沒有人,正常人該直接離開或者等對方回家,在稀鬆平常的語氣裡,她「意外地」找到一道木門並撬門而入,在他人的房子裡走來走去,並最終進了那個女孩的房間。就在那時,女孩的父母回家了。

突然間,我看見自己就這麼站在這裡,站在監視攝影機簡陋的畫面中。看,我站在儂娜的臥室窗邊,她的照片、她凹陷的臉頰和蒼白的青少女手腕就在我面前,我記得我那時在想:我到底在搞什麼呢?

為了騙過讀者,或者說展現一個心理狀態不佳的人「應有」的「正常視角」,敘事者一直以來都非常克制,但諸多證據在在證明,這是一則既恐怖又扭曲的故事。在最後的這兩個情節裡,敘事者兩度變成了影片裡的人,從一直以來的「觀看者」變成「被觀看者」,而那些被觀看的影片,也都是需要作出判斷的被審查內容,所以即便是這個翻轉設計,也不僅僅是一個漂亮的隱喻,同時也在邀請讀者作出判斷。如今你收到了這樣一支影片,你看到了什麼?你要刪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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