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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妳/你恰好喜歡他們,我們或許能聊聊。 朵卡萩/馬奎斯/駱以軍/胡淑雯/莫言/胡遷/卡夫卡/海倫‧菲利浦斯/金愛爛/卡佛/陳春成/卡爾維諾/伊格言/辛波絲卡/德里羅/麥克伊旺/米蘭昆德拉/安妮艾諾/霍桑/波赫士

談朵卡萩的〈諸聖山〉

牛吃了垃圾,就這樣裝在肚子裡,無法消化。有人告訴我,這就是牛所留下的東西。身體消失,被昆蟲和掠食者吃掉。剩下的便是永恆,亦即垃圾。

這次來談朵卡萩《怪誕故事集》裡我最喜歡的另一篇〈諸聖山〉。

比起〈轉蛻〉裡難以從當今科技推想的「動物變形」概念,〈諸聖山〉的設定顯得友好得多。敘事者在故事裡是個罹癌晚期的心理學家,三十多年來專注於研發一項測驗,此測驗可預測青少年的未來,準度極高,是世界上唯一的同類測驗,備受學界認可。故事開始於敘事者受邀前往一山上的偏僻研究院(柯南即視感),酬勞豐厚,但須嚴格保密,資料不能外洩。她要測驗此研究院所搜羅來的收養兒童,這些收養兒童的家庭來自不同階層,名目上需要她的測驗去預測這些孩子的未來,以研究階層與收養孩子未來的關係。然而在第一天到達的時候,天氣不佳,即便五月,也因大雪而無法上山(兼談了環境問題),所以被迫在山下一民宿臨時住宿一晚。此民宿為修道院,修女不到10人,且非常年老,除一皮膚黝黑之修女斯瓦蒂非常年輕。小說就以此三角關係,即修道院、研究院和敘事者的罹癌狀態來展開。

醫生說她只剩下數月到數年的命,得靠大麻捲菸壓抑對疼痛的恐懼。是,並非壓抑疼痛,因化療的疼痛早已沈默許久,唯種下無法痊癒的恐懼。在夜晚睡下時,她提到

「我吃過藥才睡著,並且又一次處在我最喜歡的時間洞裡,我和我的身體不約而同掉了進去,那裡像是一個被鳥羽包圍的鳥巢。自從疾病纏身,每晚我都以這種模式訓練自己的不存在。」

對於一將死之人,接受神秘研究院的委託目的,當然不僅為了錢,更多的是要治癒內心對死亡的恐懼,必須找點事做,好讓時間運行起來。因為時間之輪一旦停滯,便彷彿能聽見死神的腳步聲步步逼近,卻又無法準確預知,其何時足夠近,舉起鐮刀,結束這定時炸彈般的餘生。

敘事者在與孩子的交往中搜集數據,但始終若即若離,這當然是研究人員該保持的專業距離,同時或許暗示了她無意深入人世的一種告別姿態。畢竟在生命的最後,我們還能期待開啟什麼嗎?多年投入工作,沒有房子、沒有家庭的她,越是瀕臨倒數,應越珍惜的時光,卻似乎越只能以浪費的形式讓水滑過指間。

敘事者所驕傲的測驗,當然是她唯一的心靈依靠了,就如同她所講;

「好的心理測量工具就如構造精巧的陷阱。當心靈落入其中,越是搥打,就越能留下痕跡。今天我們知道,人生來就像擁有不同潛能的炸彈,成長時期完全不會自我充實或學習,而是消除進一步的可能性。最後,從野生、茂盛的植物變成了盆景——一個修剪過後、矮化且僵硬的可能自我縮影。我的測試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我檢測的不是在發展中獲得什麼,而是失去什麼。我們的可能性是有限的,因此也更容易預知我們會成為怎麼樣的人。」

這段對其測驗的驕傲描述,似乎也勾勒了她的命運。人在年輕時似乎充滿了可能性,在過程中不斷被修剪成形,失去得越來越多,變得畏縮僵硬,然而人唯一的可能性,或以終點來論,不就僅死亡一途嗎?這顯而易見,卻又並非理所當然。因為在年輕時,我們絕少意識到死亡,我們知道,卻無法感同身受。我們看見,卻並不真的相信自己正在往那個方向走去。

在測驗之餘,敘事者也抽空到山下修道院多次拜訪,與修女們共處。有一次,年老卻淘氣的修女們說要介紹一個新姊妹讓她認識,揭開遮掩的帷幕後,竟是一具早已停止腐化的木乃伊。

「那整副骨架上覆蓋著手工編織的裝飾品,眼窩裡鑲著大大的半寶石,而光禿禿的頭骨上戴了一頂裝飾性的帽子,綴了珠子的紗線以鉤針編織而成,脖子上掛了一條細棉布材質的刺繡三角領巾,可能曾經雪白,不過現在變成灰色,好似一團骯髒的秋霧。衣服外面好心地包了件極其華麗的十八世紀長外套,可是它乾癟的皮膚仍不時從衣料下露出。」

死亡的衰敗在華麗的裝飾下,有了戲謔感,似乎對那無法復返的終結,開了個玩笑。這種對死亡的態度,與敘事者嚴肅的悲傷相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至此讀者或許已經捕捉到,此篇重點正在於處理死亡。這類木乃伊,即宗教所稱的聖髑。敘事者對聖髑產生了興趣,多方搜集資料,得知聖髑的誕生竟是一精彩的虛構歷史工程。

十六世紀羅馬大力擴張時發現其底下藏有許多墓穴和人類遺骸,其中有很多木乃伊屍體保存完好又漂亮,就被挑了出來。挑出來做什麼呢?教宗格列哥里十三世說:「在這個艱困的時期,對我們來說,這就如一支從地下冒出來的軍隊,而我們並未知恩圖報,還將之推回墳墓的黑暗中。對真正的信仰來說,當今是個糟糕的時代,當叛教從四面八方向我們逼近,火與劍對路德教派這種汙穢的異端再無用處,死者也能為之奮戰⋯⋯」這段話拉開了聖徒虛構的序幕,特殊工作室成立,神職人員開始編撰這些屍體的歷史,為他們安上名字和殉道使,並將這些「聖髑」像外送一樣發到各個教堂,以達到招收教徒的宣傳目的。

「聖人亮相時已被打理好,清除灰塵、蜘蛛網、雜草和泥土,工整地放在簡樸的棺材裡,一塊乾淨的亞麻布整齊蓋在上頭。每具聖人遺骸都附有包含姓名與來歷的證書,寫上精心編撰的傳記和殉道情況,以及殉道後的活動屬性和領域,可以向他祈禱什麼寫得一清二楚,以及可以請求何種類型的代禱。每個聖人都有自己的屬性和領域,就像現在電腦遊戲的角色——這一個給予勇氣,而另一個帶來幸福;一個幫助酒鬼,另一個對抗嚙齒動物⋯⋯」

這當然是另一種對待死亡的態度了。即從無數的死亡大軍來看,個人的死亡就顯得微不足道。而「聖髑」的存在,甚或後來對聖人分裂屍塊的追捧與買賣,既獵奇又戲謔,幾乎完全去除了死亡的嚴肅性,變成了一個空洞的符號,也因而這些符號屍體,才能被填入虛構的歷史,進而影響他們做夢也未曾想過的未來。

這些編撰歷史的神職人員,可說是早期小說家的雛形了,但同時呢卻又是完全匿名的存在,他們並不以虛構的力量驕傲,反而更像把自己當成宗教的一顆齒輪,讓這輛大車運轉起來的自己沒什麼了不起,能寫也並非什麼厲害的事。爾後,常用名字都用完了,也為了避免聖人殉道故事的重複,竟開始造冊紀錄,以量化的嚴謹態度製造歷史,消弭死亡的沈默。也因此,後來命名的聖人,自然名字也就奇奇怪怪了。

小說中的第三個面向,也就是測驗與這些小孩的關係,如何在後續連結上前面所講述的這些,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故事呢?

在一次下山途中,敘事者遇到了少女米莉,她因為月經沒有參加體育課。聰明過人的米莉注意到敘事者總是看起來很悲傷,即便笑的時候也是。「您戴了假髮,對吧?⋯⋯您生病了,就要死了。」聽到這話,淚水立即湧上打轉,忙轉身往修道院的方向走去。此一動人場景,想必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即便在文字上讀起來樸素,卻處理得極為優雅簡潔。

這當然是很表面的與死亡的連結。然而更深層,這些小孩也必定被捲入故事的主題中。

敘事者曾向機構索取一份資料,收到的資料是錯誤的,上面寫了各種代號,如Fr 1.1.2,或Ch1.1.1,這些代號後面都跟著生日,生日自然能跟孩子的生日對照起來。敏銳的讀者或許會猜測,這些所謂1.1.1的代碼,看起來很像手機軟體的版本號。這些孩子怎麼會有版本號呢?還是說,這帶有別的什麼意義?

於是我們就得回頭看,米莉曾提到的克隆與基因,以及她隱約透露這群孩子(包括她自己)似乎有某種共性。而山下的修道院修女也說,她們大概猜到上面的研究院在做什麼,但並不真切知道。又補了一句,「教會總是希望一切都好。」這很奇怪,為什麼修道院會知道,又為何提到教會?

在故事的最後,敘事者在一次疼痛發作的時刻,突然看懂了眼前偷偷記下的代碼與孩子之間的真正關聯。在這裡,小說以在空間上非常靠近的兩段,將代碼放在右邊,而名字放在左邊。什麼名字呢?因為Fr,Ch這些簡稱,看起來似乎無法與孩子的名字對照起來,雖然其生日是一樣的。但我們的敘事者因對聖髑的追查,所以認識了許多聖人,在此,在書本裡右邊的這些代碼,Fr,其實對應的是左邊的聖方濟各(Franciszek),Kl,對應的則是聖嘉勒(Klara z Asyzu)。由是敘事者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孩子,都是聖人的克隆體,其DNA來源應就是聖髑了。

當然,朵卡萩的寫作必然是隱晦的,在與書友討論中,也有人無法看出這一點,因為在文本裡看起來,她幾乎沒有解釋,卻又像知道什麼似地震驚。這是因為作者採用了文本的空間結構,要讀者進行左右間文字的對照,一個有趣的小遊戲,如同推理小說一般解謎方能得知。不得不說,此種作法非常大膽,也不甚討好。

在知道這一層之後,其最後場景的構造,才會有動人的力量。此時敘事者要離開了,米莉來送她,敘事者意識到這個米莉其實是聖人的克隆體後,激動得說不出話,她叫出名字,並不是叫米莉,而是「嘉勒?」(又一個明顯的提示,告訴讀者往回看)

「我猶豫片刻才握住她的手放在我額頭上,但她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她花了幾秒鐘才明白,摸了摸我的眼睛和耳朵,接著把雙手放在我最需要的地方:我的心上。」

救贖的完成,這些即是死亡又是新生的聖人孩童,在此施展了真正的神力。然而弔詭的是,這些聖人殉道史不是虛構出來的嗎?虛構何以擁有治癒的力量呢?虛構何以成真?但,虛構不就已經在歷史上成真了嗎?聖髑的存在與其後的爭搶史,不正是虛構故事所引發的連鎖反應嗎?

小說最後給讀者留下了一個非常複雜的結構。這些孩子的存在到底要如何理解?而這位擁有預測未來能力的心理學家,所預測的到底是什麼?既然這些孩子的故事不論虛構與否,皆已被寫下,則其預測不就是一種復述嗎?如果最終結果與故事不符,要如何理解,如果相符,其預測又有何意義?宗教想在這群孩子身上得到什麼?小說留下了許多無法回答的問題,但也正因如此,我們可以說,小說以非常偏門的角度,提出了很多重要的問題。

想想看吧,這些聖人竟然復活在眼前,在這個喪失了信仰,山下修道院即將面臨關閉危機的今天,這些聖人能做到多少,能治癒多少。為什麼我們在得知他們是聖人的當下,如同敘事者一般,會想要跪下,並讓她的手,嘉勒的手,放在我們的心臟上呢?這顆破破爛爛的心臟,必將面臨的死亡,到底要如何才能在荒蕪的現世被治癒?

最後,我想以小說中的這段話作結,以說明我們所面對的現世是如此艱困

「那地方一點承諾中的聖潔也沒有。我沒有找到任何可以證明這一切苦痛合理的理由,我看到的是一個機械式的世界,一個生物世界,以愚昧且僵化的既定秩序組成的蟻穴。我在那裡發現了這駭人的事實。願上帝寬恕我。⋯⋯她們告訴我,賤民把聖牛的屍體帶來此地,以免弄髒城市——就這麼把它留在烈日下,讓大自然自己消化。我請她們停車,帶著驚恐下去,走近小丘。我以為那裡會有遺骸,像是被太陽曬乾的皮膚和骨頭之類的東西,然而,靠近一看卻是別的。是捲成一團、半腐爛的塑膠袋,上面的品牌名還清晰可辨,繩子、橡皮筋、螺帽、杯子。沒有任何有機消化液可以分解人類的先進化學產物。牛吃了垃圾,就這樣裝在肚子裡,無法消化。有人告訴我,這就是牛所留下的東西。身體消失,被昆蟲和掠食者吃掉。剩下的便是永恆,亦即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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