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萊恩
森萊恩

右手寫生活散文、網路觀察,左手寫小說或短詩。一週運動十小時、一天寫1500~3000字。這些小說都是原創,發表到一定的量後會出版成電子書。

簽約

邵朋收回我列印出來簽好名、蓋好章的合約時,她問了我:「瑋晨,你是不是有得罪誰?為什麼對方一聽到是你統籌這個案子,就要我們重新組織一個新團隊?」

我聽著邵朋的話,望著店門口那扇落地窗照進來的陽光。若此刻拿起相機對著窗外拍,應該只能拍到屋外的景象,而看不太清楚有點陰暗的室內,要是將對焦設定在室內的黑去測光,勢必會將那面窗變成一片慘白。像我現在腦裡的空白一樣。

我端起我眼前的咖啡,看了邵朋一眼,再看向窗外。

那封我寄去局裡抗議的email內容,像拍照再重新設定對焦的點,逐漸讓原來慘白的窗再浮現出光線平衡後的景物,也在我腦海裡清晰的出現。

「是王主祕吧?沒想到她會在這一關卡住我!」我沒看邵朋,倒是想起最後一次見到王主祕的時候,她對我說的那句話:「不管是不是外國的月亮比較圓,只要不是你,我都開心!」

那是我剛畢業沒多久找到的工作。王主祕是城市發展培育處的主祕,而我則只是處裡一個新進的企劃,負責規劃「城市發展培育」組織中最基層的「培育計劃」,但說穿了就是把局裡應該要消耗的預算,想辦法找一些「可能有機會培育成家喻戶曉」的城市代言人,越年輕、越有成就越好,最好是那種非常具有個人魅力或是很能站進人群號召的意見領袖,只要可以講出看起來能吃的大餅,也不用管背後到底怎麼執行!

「局長就喜歡這些人,你就去找就對了!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年輕人不需要太多的抱負!上面要求什麼你做什麼就對了!」那是王主祕在開會時,對我拍桌大吼的話!

我杵在那裡看著她張口對我大吼的樣子,想起連續劇裡那些講話不給人留餘地的主管,有些都是為了掩飾自我內在的軟弱或柔軟而擺出那種不讓人隨便侵入的防禦,到後來的劇情發展往往會有一種狀況是這個主管在某個瞬間成了他們的部屬的後盾!

是鄰座的同事碰了我的肩,我才回過神來。

「老巫婆講話就是這樣,你不要太在意,總之她講的話也沒錯,局長要什麼你就給什麼,不要想太多,能過關就好!」

「能過關就好。」我喃喃跟著複誦了一遍!

我城是個南方的小城。青年們不管是不是外出求學,到最後都免不了一定要離開家鄉工作。從我開始有投票權後的每一次選舉,我都會看到從民意代表到市府首長,甚至是總統都強調著「讓青年回鄉」這個口號,好像他們都多麼傾注全力為了首都以外的城鎮努力降低人口外移的現象,卻年年看著在地青年的失業率節節攀升,後來才有了「城市發展培育處」這個單位,專門搞一些給青年們參與的活動、補助,甚至大興土木地蓋起一棟棟以「青年基地」且精心設計的建築,成立不少青年創意工作坊,希望有可機會留住能在小城工作的青年人們。

我就是被這些政策給吸引,才會一看到局裡開出職缺就立刻投了履歷,希望能進入體制一起改變小城不斷聽見誰又要去他方工作的消息。沒想到我極其幸運地憑著在學校出國交換的經歷得到了這個工作,但更沒想到的是我看見了我看不見的那一層層被扒開的真相。

就像拍照一樣,有時在光線的明暗過分清楚的時候,你很難找到最平衡的光線將整個空間的細節都收入眼裡,你有時得捨棄光亮的那一面,才能看見黑暗這邊的擺設,或者你想保留光明的那片,只好看不清黑暗這裡的線條!

「妳快去重新找人吧!」我放下咖啡杯的時候,看了邵朋一眼,她滿臉歉疚的想要再解釋什麼,我卻沒有讓她再多解釋什麼,只是安靜地吃起剛送來的咖哩飯。我說:「吃飯吧!有機會再細說好了,妳得先找到接手做的人,免得你們跟局裡的約也執行不了。」

我想,我錯了!王主祕不是那種連續劇的角色,她就是一個非常清楚職場生存之道的老屁股,為了達成長官的要求,不會有什麼抱負的人。當然,她也不可能是什麼部屬的後盾!

邵朋是我在另一個合作案的窗口。

辭掉那個本來我應該有所抱負的工作、離開城市發展培育處後,我四處在城裡找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合作,偶爾寫寫一些地方誌、城市觀察的文章,有時跟幾個朋友一起扛著器材去拍些在地生活和環境變化,再不就是一群人看著政府公告的補助案、活動企劃案,各自負責自己擅長的那些,把案子拿下來,好讓我們可以待在家鄉工作。日子雖然過得有點苦哈哈,而且賴在父母家中無法自立門戶,但總還是留在城裡生活,想著哪天可以等到城市翻轉的一日!

邵朋待在一家專接政府標案的公司,幾乎只要業務符合、預算足夠的案子,他們都會派出一支團隊去標下那些他們能夠執行的案子。她在網路找到我的時候,我才剛離職不久,來回溝通幾次後,我就接下她從標案裡撥分出來給我「旅遊達人」的工作。工作內容不外乎就是跟政府推廣的觀光風景處合作,寫些遊記、食記的內容,偶爾再置入合作提案裡需要推廣的農漁產品和旅行路線。

幾次跟邵朋提到如果有跟小城有關的標案需要寫些什麼報導文、拍些什麼照片,我也可以代為執行。剛好這回是小城新修復的老屋,要做個老屋活化結合青年創意的活動,需要一本刊物寫些城裡的老歷史、城市轉型、青年回鄉的故事。

邵朋寫來email問我:「瑋晨,這個案子很適合你,有沒有意願一起做?」

我打開email時,看見「城市發展培育處」的logo時,本來有些猶豫,腦子還是浮出了王主祕那張咄咄逼人,但在局長面前諂媚的臉,那時心裡還想:「不會那麼衰吧!這業務不會是王主祕做主的吧!」

我火速地按下回覆鍵,打上:「好。接了!我去找人。」就按下傳送給邵朋,也傳了訊息到那個「留鄉青年」群組裡。

城市的發展到底需不需要青年?還是只需要能夠像煙火一樣放上天一樣瞬間炸裂的名氣,閃亮那一下子就可以?我們幾個「留鄉青年」常常笑說:「我們就是沒出息才留在城裡,人家有出息的才能回鄉,而且要有名氣、要會唬爛的,才能衣錦還鄉,否則只有客死他鄉或是走不出去的份!」

我到熱炒店的時候,少同已經坐在點好餐的桌前倒著酒吃著炒螺肉,我還沒坐下他就問我:「幹,你不怕老王弄你喔?」

阿爆在我身後應合著:「幹,他不怕啦!他都敢當著面嗆老王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我無奈地笑著坐了下來,從包裡掏出餐具,「我沒有嗆她,我講的是事實啊!不然我們怎麼苦哈哈的只能做這些跑龍套的角色,接著看人家臉色的案子。他們把那些錢分一些給留在家鄉的年輕人,不是可以養活更多人嗎?」

少同遞來一杯酒促小姐剛剛送來的生啤,放在我面前,「喝啦!你要想好她會不會出什麼賤招搞你就是了。我們頂多就是跟你一起看她怎麼弄你。」

我剛要拿起桌上的生啤,就被阿爆搶先一步把酒搶了過去。

「案子不一定是她在盯啊!先不管這事了,你們先把履歷和作品更新給我,我才能交給案主去提案。」

那天聚餐的後來,我們再沒有提起王主祕這個人,喝了酒之後讓我想起我決定離職的那天,我們也是這樣坐在熱炒店講著這城沒有希望的未來。他們問我:「你幹嘛好不容易找到公部門的工作,要那麼衝動的去嗆能夠主事的主管?」

我邊喝邊描述著王主祕和局長怎麼讚許那些只能閃亮一瞬的火花,能夠替小城帶來多大的利益或龐大的商機,「他們還說,這些人會幫我們這群無用的青年創造什麼就業機會!不就是這裡有油水、有預算撈一撈就拍拍屁股走人,誰管你青年要不要回鄉,誰管你這個城市後來會變成什麼樣?沒有錢了他們會留下來才有鬼!」那一刻,熱炒店的畫面像被按了快門一樣,所有的人都靜止在我面前,如同我直挺挺站在會議室裡,成為別人眼中沒有動作的畫面,更像這城如死水的發展,停在時空裡的某一瞬間,所有的「發展」都停留在城裡最絢爛的火花升空綻放的那一秒。

我一定是某一天腦子不清醒發了一封群組信到局裡的處室主管和同事的信箱,才會招來王主祕那樣在會議上對我的大吼!據說那封信讓局長大發雷霆,直接要王主祕處理掉「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什麼東西!」

這個消息流傳得很快,明明是坐在旅外大師設計的玻璃屋內,被小城幾乎沒有冬天的烈日曬著,整個辦公室卻像是停屍間一樣陰森。那封〈只有回鄉青年才有機會這城市看見嗎?〉email週末下班前才寄出,週一一早王主祕就要我的主管蔡組長來跟我談離職的條件。

蔡組長說:「主祕給你選,你自己離職,薪水給滿你這個月。另一個方案是提出你不適任解聘,你日後不能再被回聘,而且薪水就算到你的解聘公文公告那一天。」

蔡組長沒有讓我思考太久,直接跟我說:「不要跟自己的將來過不去,改變體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現在離職,至少你日後還有機會回到這裡。」

他離開小會議室前又停下腳步,對著低著頭的我說:「有些時候世界就是這樣,有能力的人可以決定比較多的事情,不是非要找那些名氣大、說話有人聽、有很多粉絲的人來做這些事,不能否認的事是,他們真的可以吸引比較多人注意,這樣局裡推活動比較好推,對老闆有交代,也比較像有在做事。」

我也沒有讓蔡組長等太久,沒過幾天我就在大家最忙的年底結案之前跟蔡組長說:「沒關係,就當我不適任解聘好了,斷了我想回體制內工作的後路,這樣我就可以放手去做我想做的事。」

蔡組長露出像是母親般關愛的眼神,拍拍我的肩說:「你的日子還很長,你要讓自己的變得更強壯、更有能力,這城市一定會有人看見你!」

那天所有的人都在辦公室裡持續跟手上的結案結算奮鬥,只有我遞上最後的假條,把在那個工作裡所累積加班時數、年假一併消耗完。直到解聘公告生效為止,我沒有再回到那個辦公室,也沒再跟王主祕見過面!

但我時常看著她在局裡辦的那些為城市發展而培育著身在他鄉的青年所開的記者會出現,展現她那親切熱情的笑容,圍繞在那些只有在這些記者會、活動舉辦時才會回到這城裡的返鄉青年的身邊。

這些人要不千篇一律變不出把戲還頂著幾乎過時的頭銜,就是光鮮亮麗的衣錦還鄉消耗掉城市預算後就消失在這城裡,再不還有像是爆出什麼醜聞、弊案的,通常都不會出現在記者會第二次,但局長和王主祕依然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繼續扮演好他們替城市發展培育的角色,殷勤地握著每一個他們找來代言城市的那雙手!

邵朋聽完我說著跟王主祕之間的過節後,端起她眼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你知道後來事情怎樣嗎?你一定會很高興自己沒有拿到這個案子。」邵朋露出一點興奮的神情說。

那是我合約被退回後的半年,邵朋來城裡報告業務執行進度,順便約了我出門吃個飯聊聊後續其他案件的合作。我們坐在上回她退回我合約的咖啡店裡。

據說因為我的關係,王主祕連同城裡其他的團隊都不考慮,像阿爆和少同這幾個留鄉的年輕人,她一概不要。她開會的時候說:「我不要我們本地的人,他們就是沒出息才留在這裡,去給我找一些網路上點擊破百萬的、每天流量都維持在一定聲量的年輕人來,這樣才有點擊率、才能有人來打卡,不要給我找那些有抱負只想要什麼留住青年的人,沒有人來的地方誰想要留下來!」

聽著邵朋的轉述,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是不是應該慶幸自己沒有待在那個辦公室裡繼續被羞辱?還是該哭自己因為沒有出息,才留在這座名為家鄉的城市,想像自己還能替它做些什麼!

邵朋遞來另一份新談好的合約說:「放心,這個合約簽了就定了,不會再冒出個王主祕。而且那個案子拖了半年,一點進度都沒有,公司也直接放棄了。」

我拿起筆在乙方的地方簽上我成立工作室後的名稱,押上日期、蓋上章,遞回給邵朋。

那個名為「城市老屋活化V.S青年回鄉發展計劃」因為王主祕堅持不用小城裡的青年去執行刊物的出版,而找了其他城市的工作團隊,反而大量消耗車馬、住宿費,預算始終不斷的向上調整,加上那些工作團隊對地方的歷史發展、在地民情都不甚了解,一再變動團隊的組織,最後實在找不到人可以執行,在胎死腹中以前,隨便找一個團隊接手!

「那個案子後來換公司後,執行得怎樣我也不知道!」邵朋說。

「沒關係,不重要了。」我說。

後來,少同成為城裡最年輕的老街活化導覽講解員,他從大學開始對城裡最有歷史的區域所做的鑽研,讓他成為這個城裡不可或缺的歷史活字典;阿爆自己成立工作室,接下許許多多大小型的活動設計,但依然無法搶到城裡那些需要「名號」的設計案。其他那些如同我一樣沒什麼出息、沒有名氣的留鄉青年們(我的工作伙伴們),依然活躍在我城之中,期待有一天能替這城貢獻一己之力。

而那些如煙火一般、帶著名氣的回鄉青年們,仍然只有在有預算的時候,出現在這城裡的某些刊物、某些報導中。他們衣錦還鄉、他們風光亮麗,他們如同那些年城裡用預算編列、能華麗登上城裡夜空中的舞台,僅維持著幾百秒的奪目,就消失在這座城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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