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萊恩
森萊恩

右手寫生活散文、網路觀察,左手寫小說或短詩。一週運動十小時、一天寫1500~3000字。這些小說都是原創,發表到一定的量後會出版成電子書。

解聘

我在網路上看到惠子被瘋傳的失控影片時,已經累積上萬次的瀏覽和上百次的分享。分享裡的留言幾乎都是不堪入目的情緒發洩:「這種老師被解聘了就是應該」「看看這是老師的樣子嗎?」「長那麼醜不怕上鏡頭嚇到人嗎?」「老處女就是太寂寞」「教育部不出來交代一下嗎?」「教育局到底有沒有在監督老師的品質?」「這種女人就是欠幹啦!」⋯⋯我看到最後這個分享文後,終於忍不住關掉這個分享串的內容,無法再往下滑出更多的分享文。

惠子是父親任職高中裡的一位國文老師,她長得不高,有著俐落的短髮,穿著打扮只有在上課期間會穿上套裝和有點高度的包鞋,再上點簡樸的妝。一到課後她會換上T-shirt、運動褲和步鞋,到籃球場和學生們一起打籃球。

說是打籃球,也不像真正在打球,幾個高中男女同學大概只把她當作湊人數用,她也常常漏接或是被球打到,然後再一臉歉意地奔向球場外去追回出界的球,有時跌倒了學生要將她扶起,她也會趕忙起身,一邊笑著說:「不好意思每次都害你們沒有得分。」

大學時期我有幾次到學校找父親,經過球場便會停在一旁看這座球場上的學生打球。父親幾度想幫我在學校謀個職位,但從小待在父親身邊看著校園之中人際關係往來的攻防,我一再拒絕父親企圖想安插我到各個處室的工作,我告訴父親:「我才不要跟你變成同事咧,而且你有些同事就是很討人厭,我也不想跟他們變成同事。」

但有幾次學校遇到出借為考場時,父親曾讓我去學校幫忙考場陪考人員看管的工作,讓他們不要太容易打擾在學校的考生。父親每回都會從他皮夾裡掏出幾千塊給我,跟我說:「妳就當妳到學校陪爸爸上班嘛!我算妳鐘點費啊!」我不客氣地收下他掏出來的錢,跟著他進出學校,在經過球場的時候認識了惠子。

我原以為惠子只是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大學生,一直到某次父親結束工作在球場找到我時,才向我介紹惠子。

父親看著惠子跟我說:「王老師是學校很認真的國文老師,來學校十多年了,妳要叫人家姊姊。」惠子朝父親點了點頭,父親又對惠子看了一眼說:「小艾可以叫妳姊姊吧?」

惠子雙手抱球站到了我們面對,她對父親笑著說:「沈主任這是你的女兒啊?不用叫我姊姊,可以叫我惠子就好。」

那是我對惠子的第一個印象:熱情開朗、喜歡運動。後來我便偶爾會在去學校找父親時,跟惠子聊上幾句,慢慢也變成交換了電話和line的朋友。一直到我離開家到台北工作的前幾年,我都還跟惠子保持一定的聯絡,偶爾還會跟她出門喝喝咖啡,向她詢問關於初入職場自己遇到的一些困惑。

對比她在影片中的失控行為,很難想像她在球場上揮汗如雨、陽光正面的模樣。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在校園裡拉著往來的人,要眾人為她評評理;她不斷散發手上的傳單,拉著學生、老師或是路人說:「幫幫我,拜託,看一下傳單內容,我沒有做錯什麼,學校故意要逼我提早退休⋯⋯」有耐心的人停下來看她、接過她手中的傳單,但大部分的人都像是閃開什麼嘔吐物一樣繞開她。

有幾個經過她身邊的學生,被她拉扯到衣服都快被撕裂,還有幾個在她身後拉住她的警衛、教官,每一個表情都爬滿嫌惡「又來了」的三個字。惠子手中散落一張又一張的傳單,寫著「學校嗜血解聘逼退老師」,拍攝影片的學生把它們拿在手上清楚地拍攝,還作為這支影片的封面,影片的標題則是:「天天直播/瘋狂惠子/今天撕衣服啦!明天會不會換成脫衣服秀???」

我傳了幾則line、打了幾通電話給惠子,但惠子的手機始終沒有回應,連line都不讀不回。我再在網路上用著惠子的名字搜尋,全都是她近半年來脫序的影片和新聞,多半都是她和學校的抗爭,但最近幾則還加進了一條:〈變態女狼師,招生示愛強吻小鮮肉〉

我點開這則新聞連結的影片畫面,是惠子整個人撲上一個男學生的縮圖。影片裡的惠子看起來不是在球場打球的樣子,她的動作慌張,來來回回在辦公室走廊外跺步,從辦公室內傳出幾個不同聲音叫著惠子:「王老師,我看妳這個學期還是達不了標吧!」「妳要積極點啊!收不到學生,學校怎麼留妳?」「還是妳要不要就乾脆直接退了啦!不用那麼折磨。」惠子沒有回話,就那樣來回走著,眼光忽而落在遠處或在腳邊,還一邊喃喃自語,但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新聞的影片用了聳動的標題做了節錄片段在片頭,真的進入影片畫面又再一次重新回放標題放過的畫面,接續著影片的內容。那加亮加粗的標題,在「強吻小鮮肉」這幾個字上放大視覺上的效果,搭著惠子湊上男學生的臉,將她形塑成一個變態狼師。

影片裡男學生也沒真的離開,聽到那些老師的聲音後便快速回過頭來一直近逼著惠子說:「妳缺我一個學生嘛對吧!妳不就缺我一個學生,妳親我一下我就報名。」最後惠子真的貼上了男學生的臉上輕吻了一下。

惠子像是突然回過神來發現了什麼,她停下原來的來回跺步,朝遠處的鏡頭看了一眼後推開男學生後就消失在鏡頭裡。影片的尾聲,新聞內的對白換成google機器人語音說著:「老師這樣可以嗎?」再搭著「矮鵝~」的音效中結束。

我打開父親的Line,問父親:「爸,惠子怎麼了,我一直找不到她耶,怎麼發生那麼多事?」

父親傳來他慣用的貼圖:「女兒妳好!」接著說:「妳什麼時候回來陪我吃飯啊!」

才剛要再輸入文字,父親又說:「妳回來我跟妳說啊!這用打字講不清楚!」

「喔!」我回了父親後就打開惠子的頁面,她依然不讀不回,而原來那則網路影片的分享和按讚又再度加上了一些,不乏那些曾經在父親學校叫過叔叔阿姨的老師們,他們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字句,只是轉發而已。

惠子接到母親被送往醫院的電話時,她正要從球場上離開。她常常等著學校教官、老師一一接走自己在學校打球的孩子,她才會安心的從球場離開。冬天的天比較早黑,學校像靜止在黑暗中,只留下那些打球的孩子,惠子總是想著得看著這些孩子被父母接走,如果出了什麼意外至少自己還是個大人能夠幫忙照顧這些孩子。

那些孩子有的小學、有的才上國中,有幾次惠子有事先離開球場,有幾位老師會在隔天上班看見惠子時,像是問候又像是責備的問著惠子:「王老師,妳昨天比較早離開學校啊?我到學校的時候只剩我們家小宇一個人坐在體育館外面,我以為妳會陪他等我來啊!」又或者有時,孩子們會跟惠子說:「我爸說妳會在這裡等我們都回家才走!」惠子那時就會感覺自己像是安親老師,好像留在那裡陪孩子們等爸媽是應該的,而那些她的同事經常性地越拖越晚來接孩子。

惠子從包包裡掏出手機的時候,未接來電已經十多通,是陌生的號碼,她按下回撥鍵接通的是個聲音混厚的男人,用著緩慢且沈穩的聲音說:「惠子嗎?我是妳媽媽在日文班的老師。」男人深吸了一口氣後才又接著說:「妳媽媽在教室突然昏倒了,妳先不要急先到醫院來,我和幾個同學陪著妳媽媽。」男人沒有多說,惠子也沒有多問,她看了看手機的時間,已經比原來回到家吃飯的時間,晚了半個鐘頭。

剛剛才出現來接孩子的郭組長,還在一旁叫住她:「王老師不好意思啊!讓妳待這麼晚。」惠子只是朝郭組長點了點頭就迅速跨上摩托車,開始在腦中浮現各種可能「為什麼是別人打的電話?」「為什麼剛剛我沒有多問幾句媽媽的狀況?」「為什麼郭組長可以講得那麼好意思,還常常這麼晚來?」「為什麼我要幫你們看孩子多花了半個小時?」⋯⋯

惠子幾乎記不起來自己怎麼到達醫院的。

父親過世前她跟哥哥也是這樣被母親通知到了醫院,那天她搭著哥哥的車,還一直在哥哥旁邊說:「哥,你專心開,我們到了醫院就知道爸爸怎麼了,你專心開我幫你看路。」他們到醫院時,父親已經被宣告死亡,她和哥哥站在母親身旁,三個人盡可能地彼此攙扶,面無表情地聆聽那樣的宣判。

惠子沿路不斷喃喃自語告訴自己:「專心騎車,到醫院就會知道媽媽怎麼了。要先專心騎車啊!」等到她到急診室走到母親的床位時,有幾個男人女人瞬時圍上了自己。

母親臉色蒼白罩著氧氣罩,她分不清楚母親究竟有沒有在呼吸,只聽著其他在醫院裡儀器和人流的聲音交錯圍繞在她的週圍。急診室裡冷白的燈光打在母親身上,母親像是完全沒了體溫躺在那張床上。

惠子才想要開口詢問那些圍上身旁的人,母親的狀況跟事發的細節,那個電話裡混厚聲音開了口:「妳是惠子吧!剛剛是我打電話給妳的誌維。」惠子想要回話,但急診那白冷的空氣讓她全身發冷,從額頭、手心滲出了汗水,她看著男人的嘴巴在動,看著身旁所有的人圍上她,卻再聽不到任何的聲音,隨即反射抓了身邊的人。

一直到惠子能意識自己坐下來喝著手中的熱飲,才發現只剩男人在她身旁。她問他:「其他人呢?」

誌維問她:「妳好一點了嗎?剛才我們以為妳要暈倒了。有人扶著妳,有人找椅子來,有人去買了熱巧克力,我留在這裡陪妳。」他伸手摸了摸惠子的肩說:「其他人先走了,妳看起來好多了,剛剛又嚇了我們一次。」

惠子環顧四週後,想要起身看母親,被誌維拉了一下:「妳再休息一下,護士說待會醫生會再回來看過一次,妳再問醫生就好。」

惠子坐了下來。什麼也沒說繼續緊捧著手裡的飲料杯。誌維像是又想起什麼再問了她:「妳是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妳要不要聯絡她一下。」

惠子的身體開始抖動著哭了起來,時間像是停止住一樣,誌維沒有開口、惠子也沒有說話,急診室像是瞬間安靜起來,直到惠子用袖子擦去眼淚,她才轉頭跟誌維說:「我哥三年前,也因為暈倒,在這裡過世。」

惠子起身想走到母親的病床,而誌維繼續呆坐著。急診室的大門再度傳來急促的人聲,惠子沒有停下腳步,慢慢走回母親身邊。

父親告訴我惠子從母親出事到過世的事情時,已經是我看到影片後過了幾個星期,從台北休假回家之後。這段時間惠子依然不讀不回我的訊息。

父親問我:「妳不是一直跟她有在聯絡嗎?這些事她都沒跟妳說嗎?」

我才想起我最後一次跟惠子聯絡,是準備北上工作前,到學校找父親時在球場遇到惠子時,跟她稍微聊了一下。她知道父親幾次想要幫我在學校安排工作,看我要離家北上工作,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說:「學校人事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單純,不要待在這裡比較好。」

我打開我和惠子的Line在父親面前晃了一下說:「我有傳訊給她啊,但她常常只傳了一個貼圖來而已嘛!」

父親跟惠子不是很熟的同事關係,多半在較大型的校務會議裡會碰到面之外,就是經過籃球場時可以遇見的那種點頭之交。惠子常常當起學校老師小孩的媬姆,有些年資比較深的老師們會在父親面前提起:「如果有事無法顧小孩,可以帶來學校打球,王老師會幫忙照顧,運動運動又有人幫忙看小孩,很方便的。」

我問過惠子:「我爸說妳很像老師的小孩們的媬姆,這樣不會很討厭嗎?」

惠子笑著跟我說:「陪小孩打球,比動不動被老師們當工具人使喚好多了。還有一次劉主任的孩子癲癇突然發作,還好我在旁邊。如果只有小孩在,他們不知道怎麼處理,我會覺得那是我的責任。」

「其他人不會變成習慣,覺得這是妳應該的嗎?妳不在的時候發生事情還不是一樣!」

惠子本來想說什麼,又將話給收了回去,再度對我露出那意味深長的笑。

父親說,惠子的母親住院後,她向學校請了幾天假在醫院照顧母親。接著幾個月裡,她好像時常上班前才準時到、下班後就立刻離開學校,同事們都議論紛紛惠子出了什麼紕漏、少做了什麼,上課常常漫不經心,還經常放著學生去教室外面接電話,最後終於被放進新一波的解聘名單裡。

父親說:「你劉叔叔和郭阿姨還常常說王老師不打球了,小孩沒有人顧了。」

我看著父親說:「你那些同事怎麼都這麼好意思,還好我不是他們的同事。」

父親白了我一眼,繼續說著惠子的母親撐過了寒假前的過年,但最後在開學前還是過世了,惠子只得又繼續請了喪假。惠子的「解聘排行」又在名單上被挪前了幾名。父親說:「學校真的要弄走一個人,就是會想盡辦法。像是資訊室的楊老師、教官室的蕭教官,都是被逼著自願提前退休,只有王老師啊!唉~」父親嘆了一口氣後,隨即起身轉頭問我:「要不要陪我去運動?」

「才不要,有劉叔叔在,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去。他是討厭欺負惠子的人。」我說。

父親沒有做任何的回應,拿著鑰匙和手機放進隨身的小包包時,他幫著劉叔叔補了一句話:「劉叔叔也是好人啦。一個人帶小孩也不容易啊!這世界上的人要互相幫助吧!」

我沒有再回應父親。從我懂事後跟著父親聽了不知道多少次這句「這世界上的人要互相幫助吧!」多半都是在父親不知要多說什麼的時候會,會從他的感嘆中冒出來,好像「這世界上的人真的都會互相幫助」,而不是像現實上看到的「需要幫助的時候,總是只有少數人或沒有人會伸出援手。」

就好像惠子那些被轉發無數次的影片裡,沒有人站出來阻止影片的拍攝,沒有人上前安撫惠子,更沒有人願意傾聽惠子想要說的話。就連轉發連結的時候,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替惠子說句話。彷彿她是瘟疫,也像是不得觸碰的細菌,最好默默消失在這世界,不吵不鬧地接受所有學校不合理的要求、社會上不友善的評價。

一直到休假回台北前,我還是沒有聯絡上惠子。

「你有幫惠子說過話嗎?」我問父親。

「妳知道爸爸也快退休了, 不要多說比較好。妳再上班多幾年會知道,有些事不能這樣正面衝突,要緩下來處理。」

「那如果有一天我在工作上被欺負了,你會幫我說話嗎?」

父親的臉像是快門底下的照片,表情沒有多作變化凝在我的問句裡。

惠子度過漫長的醫院、學校兩頭燒的日子,母親的狀況時好時壞,不知道何時才能真正的離開醫院。學校許多需要她配合的校務,她常常中途離席,也甚少在下班後再留在辦公室幫忙處理那些被比較資深、已婚同事推到她身上的瑣事,連同在籃球場上的運動也通通從她生活裡消失。

誌維時常到醫院探望惠子的母親。他跟惠子說:「妳媽媽很好學,她常常會留下來問我很多自己不會的發音。她常會很緊張自己跟不上其他人,所以要更努力的學習。」她也常常在母親屋裡呆坐在母親的日文課本前,按下隨身音響的播放鍵,聽著課本附的CD,一一複頌五十音的讀音,想著母親讀出五十音時的聲音,以及透過老花眼鏡眯著眼低頭,像小學生學寫注音符號專注地一筆一劃刻著那些平假名和片假名。

偶爾惠子在校園遇到那些把她當安親班老師的郭組長、劉主任,每個人一開口都是問她:「王老師最近怎麼不打球了?小孩都在問妳怎麼不陪他們了。」但沒有任何人詢問過她母親的病況、她兩頭燒需不需要幫忙?那些原本要各自分攤整理的招生資料、宣傳、簡介,都是她在母親病榻前熬夜一份一份分配整理成袋,再帶到學校交給其他同事。

惠子知道在學校傳開的那些「解聘名單排行榜」她的名字名列前三,在資訊室的楊老師、教官室的蕭教官辦理自提退休後,她就成為學校急著「處理」的對象。

那些傳到耳邊的話語,有些是勸戒式的突然有誰殷切的關心著她說:「王老師,妳母親需要妳照顧,學校開的條件還不錯,妳可以考慮一下啊!等把媽媽照顧好之後,妳還能拿著那筆錢去做妳想做的事嘛!」惠子剛開始都相信這些平日根本不會互動到的老師,是真心關心她或母親的近況,慢慢這樣的問候出現的頻率更頻繁,還常出現揶揄、嘲諷、不懷好意等著看她「最後的下場會是什麼」其他跟她年屆退休,是下一批「解聘名單」裡的人。

學校開始出現讓惠子感到更為針對性的業務刁難。

有時候要惠子帶著美工科的學生準備校內的設計刊物。教務主任跟惠子說:「妳是教的是國文應該看過不少書吧?做個設計刊物應該沒有問題才對。」

惠子帶著困惑和遲疑問教務主任:「這不是應該讓美術科的王組長去帶學生,不是比較適合嗎?」

教務主任用著像是要幫惠子的命令口吻跟惠子說:「妳來帶看看啊,說不定會擦出不同火花。王組長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妳把這個做出成績,就有機會讓學校留住妳啊!」

惠子沒有再多說什麼。硬著頭皮繼續穿梭在醫院、學校、辦公室和課後與學生在美術教室內討論那本介紹美工科的簡介。教務主任後來還補上了一句:「妳看妳把這本刊物做好,也能多了解一下這個科,招生不是容易多了?否則妳不了解它,怎麼多招幾個學生?」

惠子常常在最後一節課前的下課時間,會冒出其他處室或是本來不怎麼常往來的老師們,紛紛找上惠子處理臨時需要的資料,有時候是國文範疇裡的參考講義或是模擬試題的語句確認;有時候則是其他同辦公室裡老師的業務,但常常因為是惠子協助處理的事項,也全部都像是說好似的,找上惠子:「郭主任說資料在妳這裡。」「王組長說妳比較清楚來找妳比較快。」「薛教官說妳幫忙弄過應該有歸檔。」

惠子常常因為這些「明明其他人都有備份檔案」或是「學校雲端系統裡都分門別類整理好資料」的業務在上課時間延遲時間進入教室,或者在惠子請好假的前一日,被交辦許多需要出差到外縣市、加班到深夜的工作。

校方解聘小組中的成員,也常出現在這些說客和業務交辦的互動中。惠子心裡當然清楚,在這些突然增量的人際關係裡,有大半人的目的是為了處理她被解聘的業務,那其中不乏那些原來跟她很頻繁交心的老師們,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這件事幫她出點力,或說沒有人能夠在這件事上替她使上一點力,人人避開她比靠近她更加迅速。

母親的告別式上,除了零星的親友外,就是母親送醫時那班日文課的同學。誌維在告別式上問她:「妳在學校怎麼沒幾個交心的同事?他們怎麼沒來?」

惠子帶著尷尬的苦笑拭去不斷流下的眼淚說:「我現在是黑名單,不要靠近我可能比較好吧!」像是家門上貼上「忌中」的告示,告知著全天下的人「勿擾、勿近」

我跟惠子終於聯繫上、坐在咖啡廳說話的時候,已經是她正式從學校被逼退以後、新學期開始的中秋連假。惠子看起來像是經歷了什麼重大的戰事,臉上浮現著「終於結束」的神情,也沒有那些被轉發數千次的影片裡的歇斯底里,連說話的音量、頻率,都比較接近我在球場上第一次跟她說上話時的輕柔語氣。

「最後我還是決定先退休了。再待下去也沒有意思。」惠子喝著咖啡,輕輕放下咖啡杯時說了這句話。

惠子見我沒有開口接話的意思又繼續說:「謝謝妳一直傳訊息來給我。但事情實在是一言難盡,真的想找一個人說,需要很長的時間。除了我媽住院外,學生和家長的問題加上學校的想法設法,都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後來媽媽過世後,我才能有比較多的時間可以去想後面要怎麼跟學校談。學校希望我直接找個理由辦理提前退休,他們會用我退休金的一半金額做為補償。但我不肯,我還剩五年就可以領到全額的退休金,還有一些加給補貼,所以我始終沒有退讓。

「學校開始找很多不屬於我的業務要我去做,最後找來那些美工科的學生讓我拍了那支小鮮肉的影片,說是畢業典禮前的kuso影片。看看能不能替學校招生做點宣傳。」

惠子停下來看了我一眼說:「很荒謬吧!妳想問我怎麼會相信那種鬼話,對吧!」

我點點頭說:「對啊!我都不會相信,妳為什麼那麼容易相信。」

惠子說:「可能是太多事情覺得心累了,想要找一個最快的結束方式,除了答應提前退休外,我以為還有其他可以轉寰的可能。以為真的可以用一支影片來換之後五年的工作,然後正式的從教職工作期滿退休。」

惠子滑開手機在app裡找出她的影片放在我眼前邊播放給我看,邊繼續說:「我想妳看到的是這支最後的版本,對吧?」

那支影片除了新聞上那些斗大的字體和google自動語音的配音外,其他跟我在網路上看到的一樣。在我播到男學生回頭跟惠子說話、惠子親吻他之前,原來網路上那些老師們的鼓譟音全都不見了。我看著惠子問:「等等,這裡不是本來很多辦公室裡老師的聲音嗎?」

惠子拿回手機播出另一段畫面,再將手機遞給我說:「妳再看看這一段。」

那段影片是惠子待在辦公室裡,幾個老師包圍著她不停說著影片裡消失的那些話。我像是懂了什麼抬頭問惠子:「這是剪過的?所以妳跟那小鮮肉到底怎麼回事?」

惠子再把原來那支影片拿出來,將時間軸拉回男學生回頭前的片段,她說:「我這裡是不是像在講什麼又沒說。我是在背台詞啊,這裡有一段我的台詞,全部都是寫好的。本來親完那個男學生後,會有一段台詞是要跟那個男學生一起說:『想實現跟心儀的老師排演一場夢幻的戲劇嗎?快來報名修仁綜合高中,實現你的表演夢』,我是發現還有一台攝影機,才真正想通學校想做的事。」

惠子讀唸那段台詞的時候還搭著朗讀比賽時的語調,彷彿她依然熱忱向外界推廣這所用盡心機逼退她的學校。她再將影片時間軸拉回男學生的特寫問我:「妳看出來他是誰沒有?有沒有覺得很面熟?」

我盯著手機上的側臉,很努力地想要想起這個真的有點熟識的男生到底是誰。惠子沒讓我想太久,便直接告訴我:「劉主任的兒子。」我才完全想起劉叔叔的孩子確實也是高中生了。

惠子說:「本來真的就是要拍一支宣傳影片,但是被我發現有另一個人在遠遠的拍,知道可能是一場騙局。我問了影片裡相關的所有人,也去找那些處理解聘小組的人,每一個人都告訴我是我多想,那真的是為了宣傳拍的影片。我開始每天都去找一個人問,希望有人可以給我一個交代。但全部的人都像說好的一樣,都是同樣的回答。」

惠子拿回手機,再把原來宣傳要用的影片按下播放鍵遞到我眼前:「妳把影片看完,看到最後。」

影片裡,惠子推開劉主任的兒子後,朝她發現另一台攝影機看了一眼,接著就出現了一句話:「糟了!」我不斷將時間軸往前拉,重複聽著這句「糟了!」

我緩緩抬起頭,看著惠子正看著我,她等著我開口問她:「這不會是我爸吧!」

惠子笑了點點頭。

我著她大叫:「為什麼我爸幹這種事啦!」我拿起自己的手機想要滑開Line直接找到父親。

惠子按住我的手說:「拍片那天我很緊張,完全沒有發現那個人是沈主任。是一直到那支影片上傳幾個星期後,沈主任主動來找我。他把所有影片的原始檔案全部都交給我,跟我說妳很擔心一直找我。他希望我能幫他保守影片是他給我的這件事,他就要退休了,不得不聽命學校的安排,他希望能順利退休,不要成為妳的負擔。」


惠子後來她把那些影片的原始檔帶到解聘小組跟學校談。她要求學校主動處理網路上所有影片的下架程序,並且公開說明這些時日對於惠子所做的打壓。學校原先提出讓惠子續聘到退休的條件,所有的福利全部不變,只要惠子不追究這件事,就不會繼續這樣施以壓力,但不會主動去處理任何已上傳的影片。

惠子沒有同意,她在那個比急診室更感冰冷的校長會議室裡,對著十來個比她資深的同事和長官面前,拿出正和誌維連線的手機對著所有的人說:「以後我也不當老師了,影片你們不處理我也無所謂,但道歉聲明不能沒有,而且要有完整的、一鏡到底沒有剪接、沒有後製的直播影片,還有該給我全額的退休福利全部不能少。」

本來幾個老師、主任都還一副不以為然看著惠子接下來會出什麼招。惠子接續著說:「如果你們有誰想做其他打算,我的朋友會立刻按下直播鍵,讓全世界的人都看到我跟你們這場談判。」

幾個老師開始坐立難安,有人起身安撫她,有人要她暫時先冷靜下來。但還是有幾個人依然是沒有太緊張或是想處理事情的樣貌。

惠子再拿出自己的平板,打開line中的一個群組「一起打球的」,對著那幾個曾經將孩子託負給自己,但完全連正眼都不願意看惠子的主任、組長們說:「這個群組裡,有你們這幾個人的小孩,既然你們把我當安親班用了,我也理所當然跟你們的孩子建立了一點情感,他們每一個回家都一定會傳訊息給我報平安,你們不會想要讓他們看到你們現在這種嘴臉吧?」

幾個原本坐在那兒不動的老師,總算起身湊到惠子的身邊,郭組長仍然帶著強硬的語氣說著:「王老師,妳也別這樣好像我們對你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大家出來混口飯吃嘛!小孩喜歡妳,幫忙照顧,我們也很感謝妳啊!但妳自己在工作上不用心的事,也怪不得大家啊!」

劉主任趕忙從惠子身邊拉開了郭組長跟惠子說:「郭姐也沒別的意思,妳知道其實我們幾乎都是被迫這樣處理的。讓妳這樣子被刁難我們也真的沒辦法。」

惠子推開郭組長對著劉主任說:「那你們要不要、敢不敢對著全世界說出學校是怎麼逼迫我們,讓我們自相殘殺的?你們就這麼甘於做人家的狗?」

這場談判的最終結束在爭執那個「狗」字。

校方最後做出的決議是支付惠子按比例的退休金,並且用十分鐘的直播影片說明事件的來龍去脈,在週會時間於禮堂透過大螢幕播放並同步在網路直播,由於解聘小組的成員全部不想露臉,惠子同意他們全部戴上動物的偶頭站在螢幕前說明並向惠子道歉。

離開咖啡廳後,我和惠子一起走到停車場時,惠子從包包掏出一個記憶卡給我,她說:「回去幫我謝謝妳爸爸。如果沒有他,我可能真的要去學校跳脫衣舞,才真的有人願意停下來聽我說話,才有人願意看看教育體制裡這些黑暗的世界。」

惠子又搖搖頭說:「啊!不對,我如果真的跳脫衣舞,會被寫得更難聽吧!」

惠子坐上摩托車、戴上安全帽,在發動之前搭了搭我的肩說:「小艾,妳爸爸也是不得已的。他告訴我,如果這些事發生在妳身上,他一定會站出來幫助妳。」

直播那天,我和父親跟惠子一起站在學校禮堂門口觀看那場道歉直播。我跟父親說:「看吧!有沒有,就說不要當你的同事比較好,省得你哪天要為了我跟其他人撕破臉,我可不希望因為我這個笨蛋沒有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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