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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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cord the changing of views. Being present in this movable feast.

摸象录:“元宇宙”,恶土或是乐园?

The man who builds the factory builds the temple. The man who works there worships there.

从Facebook改名Meta开始,“元宇宙(Metaverse)”概念一夜出圈,弄潮儿们纷纷给出给出自己的诠释,新鲜玩意儿最可爱莫过于此刻作为概念的时候: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万众瞩目,公众想象给原本被遗忘在雪崩一角的碎片灌注了全新的生命力。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定义,于是那些散落的特质成为数字乌托邦的全新注脚:“持续(be persistent)”, "一个全面运作的经济体 (be a fully functioning economy)","一种跨越式的体验(be an experience that spans)"...... 它曾遗落在词语的森林,资本闯入将其摇醒,一夜之间将它推上高楼,成为一个浪漫的符号。

元宇宙,字面意思更像是“宇宙中的宇宙”,宣言要在这人间世里再创一个无限空间。它的兴盛就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赛博空间(cyberspace)”一般,似乎蕴含着某种历史的必然在其中,作为一种反叛新浪潮的文化符号任人打扮。这两个概念的共同之处一方面是其中包含的技术面的革新意味,cyberspace 伴随着90年代互联网的兴起,而 metaverse 则是后互联网时代包括大数据、区块链、虚拟现实、数字货币等一系列技术裂变的百家争鸣;另一方面则是极具空间感的叙事角度,space / universe 都是大片留白的区域,技术因其本身复杂的理性因素,能激起的讨论空间非常有限,而此时若有一个可爱的符号穿插其中,极具科技感的想象空间加上资本的营销力量,便是一出流动的盛宴,是为“范式转移”。

扎克·伯格:元宇宙是关于“在场”的革命

目前的确有两种主流的想象图景,一种当然是扎克·伯格作为利益方画出的大饼:移动互联网的继任者。我们周遭将全面铺设新的元宇宙接口硬件,人类将彻底超越身体的限制,随时随地呈现出一个完满的沉浸式“在场(presence)”。老实说我一个连游戏都无法沉浸的阿呆,真的蛮难想象那种体验。

小扎的确选了一个重命名的好时机,也挑选了一个直抵内心的概念:“在场(presence)”。主动或者强制,我们都受过 lockdown 之苦,从恨 covid 入骨,到开始重新思考人生将如何度过,再到现在波澜不惊地相处,已经是第三个年头。我们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空间的限制,感受到人类躯体的脆弱。相见变得不那么容易,视讯电话始终逊色许多。由奢入俭难,曾经只要付出金钱就能做到的事,现在却要增加无法反抗的时间和风险成本,这一点,在国内的体验尤甚。在这样一个时刻,如果有这样一个空间,我们只要将自己接入其中,就能和在英国的朋友一起蹦迪冲浪,逼真地接收到舞台震动的鼓点讯号和耳语亲呢的躯体碰撞,而不必独自一人促狭在病怏怏的空气中,对着小小的亮光屏幕顾影自怜,这难道不是一种令人兴奋的体验吗?

小扎画的饼,主要的切入点,是想要为人类的“孤独”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他似乎是想要把社交的 connecting 做到极致,我们从文字、视频、音符号演化到元宇宙的“化身(avatar)”,从此时此地到“生活在别处”的逼真体验。他不断强调的 “presence”,模糊了虚拟和现实的距离,似乎真的可以拽着我们冲出沉重肉身的桎梏,飞升到一片贴满 “Meta”全息标志的国土。上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对于 cyberspace 的最初想象也是关于VR,但当时受技术所限,父母觉得VR护目镜会损伤娃的视力,加上游戏体验不能阻止身体的呕吐反应等等诸多原因,于是人们的想象渐渐从具身世界转移到更加现实的鼠标键盘,现在的元宇宙,好像是那个最初梦想的新浪潮,它提醒着人们,我们从没忘记过关于极致体验的想象和探索。

扎克·伯格或许可以在一片虚妄的国土上插上攻城略地的旗帜,如果我说,“虚妄”。可是,我还是不禁反问,即便撇去所有硬件或软件的技术因素,忽略资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孤独真的是可以这样被解决的吗?肉身的限制真的如此面目可憎吗?切肤之痛或者飞升之乐真的可以这样被模拟出来吗?又或者,像有人说的,这个元宇宙根本不是为我们这一代人所设。我曾在基努·里维斯的一个访谈里听到他和朋友的女儿关于《黑客帝国》的对话,他向女孩解释,这讲的是一个男人活在虚拟世界里,发现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然后这个男人在真实和虚拟之间迷惑着,寻找着他所认同的真实。而女孩只回应了一句话:

“Who cares if its real?”

另一种想象:不如一切从头来过

另一种主流的想象,就不仅仅是一个资本帝国的rebranding,而是给了我们所有人重新命名的机会:我们可以披星戴月,亦可以卸下现实生活的所有负担,开启全新的数字身份。这更接近一种“狂欢”式的想象,仿佛人在现实生活压抑已久,迫不及待地想在愚人船中释放欲望,而这艘船可以像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那样,走上“一生一世”。

这种想象的雏形散见于Decentranland,Sandbox 之中,人们可以在虚拟世界中建造家园,买卖盖楼,进行创作,用NFT进行交易确权。如果用发展的眼光看待这个过程,会有越来越多的创作者涌入这个母体,它会发光发热,精彩纷呈,但荒诞不经的事情也会接踵而至。因为除去技术和人的创造力共同书写的奇妙化学反应之外,还需要面对的是人类行为的复杂性,是人类无视下限作恶的必然。

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意欲对抗人生的虚无,以灵魂和魔鬼立约,可在经历了整整一生的悲欢爱欲后,选择了毁灭。

“一旦你把这个世界砸成废墟,另一个世界就会应运而生。”

我不否认这是令人惊喜的蓝图,但也同样让我战栗。

曾经,我们还执着于“虚拟”和“现实”的界限,有个颇带负面色彩的词语叫“网瘾”。千禧一代几乎完整地经历了互联网从无到有,从最初的珍惜每一分钟上网的时光,小心翼翼地下载电影和音乐,和陌生人袒露心里话。到现在,进入网络世界的成本已经低到消失不见,互联网让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地逃离此刻,一千个软件可以有一千零一种人设,我们可以谩骂发泄,也可以遁入消费天堂。匮乏的信息入口已经不再成为惊扰我们的噩梦,世界已经缩小到了我们手中,一切都唾手可得。我们终于远离了匮乏,却失去焦点,丧失对重要性的判断。

我们逃脱了匮乏,却死于泛滥。

今天,人们对于能够无穷无尽地存储图像、数据和信息的痴迷,显然与资本主义及其对效率的驱动有关,但它似乎也是从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对不朽的渴望中生长出来的(Arweave)。可是,除了神,究竟什么东西需要不朽?换句话说,宗教和技术的目标,可能比我们设想的更加接近。

我们现在试图触及的是一种完全超越身体的体验,宗教利用其建筑和仪式让人达到“超越”状态,通过这座桥梁,我们超越今生的罪与罚,神已为你谱写下圆满的来生;而现在,我们想象在原宇宙重新来过的可能,等不及来生了,我现在就要,还要无限重启。

当下拿掉手机,生活已有诸多不便,而未来,如果卸下人机接口,我们是否会看到一片荒芜?这更接近于《头号玩家》式的悲观主义论调,但当资本的注意力逐步投向虚拟宇宙转移时,其好处在于,目前被宗教化的经济领域和政治领域,不再无限量地挤占现实空间,而将其注意力转移到虚拟空间之中,因而列斐伏尔担忧的那种可能性,即这两个领域的膨胀可能摧毁它们自身的基础如土地、空间、城镇和乡野,最后也招致其自我毁灭。随着焦点的转向这种自毁可能性也许会减淡,也给愿意建设现实生活的人更多机会,但一个根本的矛盾点在于,现实或者虚拟空间都在争夺身处其中的“人”的时间和注意力,而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如果一方繁荣,那另一方会迎来不可避免的凋敝吗?从工作的大块时间到闲暇的碎片时间,搭建五光十色、充满瞬时刺激的场景,除了生产内容,也生产“创造空间”,你可以听人唱歌,也可以在搭建好的舞台上高歌、享受欢呼。而鉴于资本的涌入将影响两方的战斗力,加之倘若产品经理们愿意不遗余力地精准把控人性,有聪明人愿意参与建设,它可以不断地刺激你的G点,也刺激你去欲望这个空间的可能性。如果习惯了充满刺激的生活,阳光是否索然无味,我们是否无法再忍受留白和沉默,就像药物体验之后连sex都没有欲望?纯粹的现实空间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我们是要在宾至如归的虚实结合假象中做一个沉湎其中的流民,还是终于要面对不断流动的恐惧,亲手拆掉自己建造的藩篱,成为公共空间中充满生命力的个体。或许这始终不是一个二元对立的问题。关于元宇宙的浪漫想象不断在歌颂乌托邦式的数字自由主义,但将人性粗砺的现实浪漫化并不一定会迎来美好的终局,反叛个体中不乏有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这样的恶魔,别忘了,曾经互联网也高举自由主义的旗帜,可现在却陷入了内生的困境之中:社交过载、审美趋同、信息茧房、监管困境,甚至变成了民粹的天堂,与其最初的民主梦想已经相去甚远。也就是说,仍旧有一个广阔的空间纵容极权主义和非理性的横行,元宇宙被叙述成开放、多元、新奇的同时,也应该时刻自我警醒生活仍旧是无数个需要换尿布的瞬间组成。

如果扎克诚不欺我,或许这两种图景最终将合并成一个宇宙。而倘若他口中的宇宙最终悉数纳入他的麾下,那么不论最终建成了哪一种宇宙,依旧都会是一个崇尚秩序和身份的帝国。元宇宙始终是互联网-全球化的叙事中裂变出的新浪潮,比起硬件和技术层面的发展,我们要面对的问题远不止于此。

浮士德发问,“如果不能获得全心全意追求的人类冠冕,我又算得是什么?”
魔鬼答:“你是什么——终归会是什么。且带上无数卷发编成的假发,穿上高靴和衬鞋,你是什么——终归还是什么。”

但不要惧怕,恶土或是乐园,是元宇宙的一体两面。未来不可想象,我们需要重审的,或许是一种在建构未来的想象中回归的“当下”。通过想象未来,我们了解到的是“当下”会变成那种未来的决定性的过去,但我们之中,一定会有人不断试图解决问题,改变潮水的方向。

文/Finale
封面来自《爱,死亡,机器人》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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