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何
可如何

因社會理論而獲得救贖的人; 希冀藉理論與實踐過完餘下人生。

觀照守虛應物、體用合一的動力_莊子·內篇

以內心觀照,將此與彼二端彰顯其意,再觀察二者間蘊含關係,以從中認知義理、親近與持有守虛應物的動力,而能體用合一、安適生死、順應萬物;導引人們以自持,無所依待,共得人間至善。

讀《莊子‧內篇》,為陳鼓應教授註譯本。其用心呈現歷來註解者之文字考證及觀點,且對過往今本文字是否添補刪除有所論述,使莊子文本意涵融通一致、歸於原旨,不至霧裡看花、食不知味。感謝註譯者、感謝此書。

第一篇【逍遙遊】,說北冥有魚、名鯤,可化為大鵬鳥。其描述大鵬極為巨大、志向高遠。大鵬翅膀若垂天之雲,振奮而起、「怒而飛」(P3)至高遠處,牠眼下是怎樣的視野?天色蒼茫、高遠無極,「其視下也亦若是」。「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P7),志向遠大者,當以果敢毅力不斷厚實經驗,否則無法達成常人所無法見著之境域。莊子以蜩與學鳩這兩小生物與大鵬對比,小生物自我眼界侷限,「其自視也亦若此矣」(P15),無法理解大鵬之崇高抱負。 註譯本引福光永司說法,指蜩與學鳩:「…他們安住在常識層面的價值與規範之世界,將這一角世界當作世界之全,而埋沒其中」(P16)。如此大小之間的視野、志向、毅力等對比,是否讓你有人生大哉問,我們該怎麼過活?我是誰?是別人認為我該做什麼而做什麼?亦或我自己該有怎樣的志向而自認該做些什麼?我能擁有怎樣的視野與境遇?若志向低微,則不會企求宏大視野、也不會厚實自身、更不可能振奮而起。【逍遙遊】已顯要旨,為何大鵬要如此厚實自我經驗、以求高遠?人們所應面對最為宏大之志究竟為何?人生首要釐清與企求之目的究竟為何?於此世間,你,可如何?

第四篇【人間世】提醒我們:「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P138)。人生短暫苦澀,來世沒法期待,過往無可追惜,當下的你,應知何事為重,立下處世志向,方能振奮,朝目標而行。【逍遙遊】敘述人們處世的高遠志向:「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P16);能認知萬物核心準則,順應自然動力變化,而能逍遙於無窮之境,應是人生可為的崇高境界吧?註譯本引徐復觀說法:「人情總是以自己作衡量萬物的標準…,自我的封界取消了,…自然取消了以我為主的衡量標準,而覺得我以外之物的活動,都是順其性之自然」(P18);註譯本又引方東美說法:「一個人要真正獲得精神自由,…要在自己的生命宇宙裡面,自作精神主宰」(P19);若精神不自主,即有所依待,必受外力支配。人該怎麼做,能如大鵬般自在逍遙、遊於無窮?想是應從內在精神著手,即如何真正主宰自我、解放內在侷限,取得充實圓滿的自由精神,以作為實踐之動力泉源,順應外部變化

第五篇【德充符】說了個現象。一群小豬發現母豬死後,皆驚慌地拋開母豬屍體逃離,「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P155)。小豬所愛的母親,是愛其主宰軀體的心神,而非愛其外在形體;孩子親近母親,感受母親吸引力,是因母親的心、精神。那麼人生最首要釐清與企求之目的是如何主宰、安適內心精神,以獲得自由與幸福;內在精神消亡,一切皆無。生活首要目的非是為了外部物質,不是錢、不是房、不是車、不是名、不是利。【人間世】提到「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P107),每人首要之事,應先充實自己精神,方才扶助別人,因人們面對的最大難題與敵人,實藏於自我心中。【德充符】提個問題:「其用心也,獨若之何?」(P142),可時時問問自己,你的心該成什麼樣態?該如何運用你的心?

【逍遙遊】言「世蘄乎亂」(P23),世間紛擾,人們於精神上更應「神凝」(P23),專注精神以修為,「將旁礡萬物以為一」(P23),從內心為始看待萬物,將它們視為一體。若你有此胸襟,又怎肯「分分然以物為事」(P23),你不會讓自己的心靈時時疲累於世俗事、不會時時處於疲乏困頓樣貌。心胸開闊與否,應對事情也有所不同。你平日斤斤計較之事,或從大鵬視野觀之,或從宇宙論等更為寬闊視野觀之,可能渺小至微不足道,但你卻為這些外事而越發疲累,何以活成如此?

現下,講得淺了。

莊子今註今譯(新版) 陳鼓應教授註譯

人生常不斷趨馳向外追求,面對外部諸多紛雜事物,而非專注內心修為。若非專注內心探索,只對應外物一再進行辨別差異與揀擇,自然更難看見萬物間有什麼共通性。莊子表達人們若過度向外追求,會多麼殘害自身。第二篇【齊物論】說出人們自我內心的戰爭:「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鬭」(P42);不管夜晚還是白天,有些人們總是心神不寧,人們內心與外在事物交相紛雜牽連,於是內在亦反覆勾心鬥角,時時於內心上演不同戲碼,喜怒哀樂在內心不斷湧現、展演,反覆循環、卻又於細微情緒中不斷變異、產生更細微的情緒演化,好不刺激。「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P42),為追逐外部事物而滿足自身慾望,複雜情緒日夜交侵,你怎麼可能釐清這些情緒變化之根由,因它在內心不斷朝負面狀態演化著。

如莊子所言,佛教提及人的情緒變化是找不出根由的。煩惱於時空中不斷流動,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消失一個又起,此起彼伏,應付不暇;因果不斷增生卻又消逝,煩惱便一結一結的生出。你被煩惱所誤,被外部環境所控,被繞得團團轉,你過的人生追求,是顛倒的,你以為你照著自己的意思走,實際上你是被煩惱牽著走。眾生都過著顛倒行事日子;世界就隨順起起落落的妄念,不止息變動、接續相生,一再反覆。這般反覆不止,煩惱萌生之原起又怎可探知。

人生最悲慘境遇,莫過於【齊物論】所言:「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P46)。人們不斷馳騁追逐外部事物,甚至被外部事物、制度、壓力、條件等飽受摧殘折磨,終生勞碌無法止步,雖人之形體必然衰老,但你不但加速身軀毀壞,連帶讓內在精神加速耗弱,將精神連同、困於日趨毀壞之軀體中,一同受毀生不如死,軀體受苦,而內在情緒翻攪、內心更苦

當人們不斷趨馳外求,自是渴望取得相應知識,以能運用外部事物、或憑藉知識取得外部成就。第三篇【養身主】指出人們汲汲於知識追求亦到了殘害自身的地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隨无涯,殆已」(P93),人們有限生命貪婪追求外部應用的無限知識,因外在事物不斷演化變遷,知識產出自是無止盡。對知識追求者而言,當然疲憊不堪。再論之,【人間世】指:「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P107);追求「名」使人們相互對立,而「智」則成為人們相鬥的工具。人們不斷追求知識、及各種自我理性思維的方法,若用來為了追逐外部名利,即成為鬥爭的工具,內在智性思考也成為日日煎熬自己的工具,成了傷害自己的凶器。自身心神之體,將其負面使用,反成為工具、手段,反過來自傷,這不是體用合一,而是以自我心體為用,進而反傷心體

那麼,你該如何運用智性?是運用為追逐名聲的小技凶器?

還是成為自由逍遙的大智慧,以淳厚圓滿自身的心神?

尤其人世間並沒有這麼美好、許多時候都是一團亂。

莊子說人們常面對「不得已」,「不得已」才是人間常態,我們該如何運用智性思維面對這般人間常態?【人間世】談及人的「不得已」、「不可奈何」:「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P121)。【德充符】亦提:「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P148)。知外部無常而能安心,順應命運變化,是無所畏懼的有德者能夠作為的。莊子認為人存於世,於外部環境有兩大制約。其一,是「命」,如人必有父母,你無法解釋你為何遭遇這樣的父母,遭遇厭惡且折磨你的父母,你又怎知為何會如此?這就是命。其二是「義」,註譯本引金谷治詮釋,是「一種應然的社會生活的存在規範」(P123),你無法解釋為什麼你注定要活在這樣的社會國家。你出生在一個社會國家,但搞不好你長大後喜歡的是另一個社會國家的生活樣態與制度規範;你也可能無法完全接受你上班的公司所做出的制度規範,但你又不得不領那份薪。那麼從事內心精神修為者,以莊子的看法,應抱持對外部事物總是無可奈何、又需安然從事的態度,這樣的態度才是良好德行,亦是一種較為妥適、不傷自身的處事態度,也是追求卓越智慧的前提。

【人間世】再說「不得已」:「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P116)。「無門無毒」,陳鼓應教授考證,引較為優者的楊柳橋說法,指「勿固閉、勿暴怒」。註譯本亦引釋德清解釋:「一宅者,謂安心於一,了無二念」;至於「寓於不得已」,其說明為:「寓意於不得而應之,切不可有心強為」(P118)。面對人間事,我們應知「不得已」是常態,因人與人互動各有成見,怎麼可能每個人的行動都符合自己原先的期望。於小事則彼此爭鬥,大事則成國家之間的戰爭(寫此文時,俄羅斯正入侵烏克蘭)。既然我們常面對不得已之事,那該怎麼辦?莊子告訴我們要視情況而定,能被他者接納意見則說,無法被接納則不說。但首先自我不要因為先有成見而自我封閉、也不要因他者不接受而情緒暴躁;在當下面對不得已,更應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凝聚心神,妥善處理每件不得已之事,都應專注、謹慎面對,才能安心生活,這才是有德之人我想莊子要我們面對「不得已」、「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並非採消極作為,反而更應積極於心神專注、謹慎為之,即面對不得已而妥善安適精神、調整作法,而非陷入負面情緒、也不是讓自己的情緒一直處在暴躁狀態下、使心神受創再細想,如果莊子稱此寓於不得已為有德行之人,是否表示有「德」者,是指擁有自發淳厚、且肯定向善發展動力的人即有「德」,是指有一持續不墜的良善動力

我們自身意識是與外部世界、與自身累積的經驗持續互動的。在互動過程中,有所分析、有所感,動念之下就會產生情緒,有好、有壞。這種反映出來的情緒,佛教唯識學的概念稱為「心所」,總共細分51項,其中有6個根本煩惱,即我們常常聽到的貪、嗔、癡、慢、疑、惡見;連帶有大隨、中隨、小隨煩惱等等細分類別的項目。51心所當中,有好的、善的情緒反饋,但只佔11個,這也是為什麼儒家要強調擇善固執,因成就良善反應是何其難、煩惱是何其多。人們的諸多情緒,會因人事變化而浮現。【德充符】指出生死存亡等十六種類型之人事變化:「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P155)。譯註本引釋德清說法:「才全者,謂不以外物傷其性,乃天性全然未壞,故曰全」(P156)。莊子認為這些外部人事變化,不能讓其相應而生之情緒來擾亂殘害自己內在原本和悅的初心,並應隨所寄寓而與萬物和諧,順應接物以產生與時推移的內在動力所以一個人若能妥善面對「不得已」,表示可順應外部事物、制度、條件、成見等諸多限制,一方面調適自身情感、不受外物所傷,一方面保有擇善而作的動力,謹慎專注自身心神,持續朝肯定之路邁進。這是追求崇高智慧的前提

如何調適情緒、保有淳厚向善的動力?這是修為,也是養生。第六篇【大宗師】對善修為養生者,有其描述:「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P166)。若能時時專注心神,不為外物折磨殘害,就應減持外在追求的慾望,以保有天然生機;所謂「天機」,是那股因專注於心、而始終保有原初淳厚向善的動力吧?其對於保有天機的真人描述,不管醒著或入眠皆無憂慮、飲食不奢求味美、特別是「其息深深」之描述,展現氣息悠長,「氣」之深厚豐沛,象徵著動力源源不絕則專注內心與減持外求,實為一體兩面的修為功夫

神凝於心、意志集中的樣態,可見【齊物論】中對南郭子綦此寓言人物的描述:「嗒焉似喪其耦」、精神不受肉體所抑制;「形固可使如槁木」、形體靜止如乾枯枝木;「心固可使如死灰」、心靈寂靜如灰燼(P35);這些描述,等於說明是把感官攫取外部刺激的功能降至最低。【大宗師】也有神凝樣態的描述:「其心忘,其容寂」(P166);心裡忘懷一切,容貌靜寂安閒。今本原為「其心志」,經註譯者多方考證,忘字合宜(P169)。因此能真正發揮自身最完美動力的樣態,在於凝神、且降低外在欲求之時。【養身主】提及庖丁解牛的故事,則指出人在凝神狀態下更能有用運物的例子。庖丁如何解牛?「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P96),人能發動完美動力的樣態,並非運用感官,而是運行心神;於解牛當下,「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P96),心神應極為沉靜、專注、謹慎,如此而能有最好的發揮於解牛之技藝上。

為有一更寬闊的胸襟而專注內心,以發揮安適的向善動力,是基於怎樣的道理?【齊物論】提出「道通為一」的觀念:「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P62)。不論任何稀奇古怪之物,皆可通而為一,畢竟萬物皆有成住滅壞過程,最終都將歸於一整體。專注於心,是指向唯一,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包容,若以更為廣大的胸襟來看,萬物均在宇宙中,皆存在於一個彼此包容的最大整體中我們是以一切皆能融通為一的立場來看待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關係,才能以智性思維確立一個能讓彼此安適的秩序或境界,讓所有人皆能自由寄寓於天地之間的最大包容一體中而無紛擾所以專注內心修為,是基於視萬物為一的包容之道

道通為一的包容之道,即【逍遙遊】該篇提到的「無己」立場。如佛教申明,去除我執。註譯本引徐復觀說法:「讓自己的精神…上升到自已與萬物相通的根源之地」(P19)。【齊物論】另以「吾喪我」(P34)字眼表示;陳鼓應教授指吾為真我,即真我以忘我,臻萬物為一體;又引方東美說法:「以莊子繼承老子的精神,第一步講精神平等就是要喪我,也就是要喪小我,忘小我,而成就大我」(P37)。喪什麼我?我的執著,如【齊物論】所說的「成心」(P50),註譯本引林雲銘說法:「人心之所至,便有成見在胸中,牢不可破…」(P51)。人有自己的執著、成見,還一再地效法自身早已建立的執著與成見,就是【人間世】該篇中稱之為的「師心」(P113),即師法自己的成心,以為可以依自身成見而教化他人,那只是一廂情願。「有心而為之,其易邪?」(P115),注譯本依郭象注,於今本加一「心」字,是指「成心」,有了成見去做事,哪有那麼容易呢?所以要「齋」(P115),要靜心,戒除成見,如同以神聖的齋戒儀式、以面對及革除內在執著,便稱為「心齋」(P119)。則「道通為一」的立場,我想應是:「基於眾生平等的立場來看待萬物間的蘊含關係」這樣的立場養成沒那麼容易,如【應帝王】所提「食豕如食人」(P217),吃豬如同吃人,晚餐面對佳餚想著這句話,談何容易。平等觀需時時於內心專注修持,注意自我成見如何從內心而起,面對它、思考它、解放它、安適它,如同遵守一神聖戒律儀式般的執行這樣的過程

眾生平等觀可於【齊物論】看出端倪,「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P84)。從眾生平等的宇宙觀出發,將萬物視為一體,則物與物間必有關係、互為蘊含,這就是指向唯一的淳厚道體觀以此角度看,萬物有著同一淳厚動力,當我專注內心而認知體悟此道體觀,將能意識到一真我主宰,其自發的動力與萬物同一

有此大覺者難。

【德充符】也指出萬物皆一的觀念:「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於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P143)。以萬物一同的視野,你就不用關心自己的耳目究竟適宜什麼樣的聲色、也就不會感覺到彷彿自己老是在喪失些什麼,也使自身的內心滿是淳厚和諧、源源不絕的動力。這表示你內心一旦信仰、時刻專注於萬物皆一的道體觀,相對而言、自會逐漸減少追求外部事物的慾望。【德充符】再指:「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P160);人具社會性,是群體生活者,更何況基於萬物唯一之道體觀,群於人、順應人際生活更無可厚非,只要持續修持不要偏情、不要偏執,則「無以好惡內傷其身」(P163),即是說不因內心好惡成見與向外追逐欲求而殘害自我。

梳理一:時刻於內心專注修持萬物皆一之道體觀,是指能戒除自我成見、降低外部追求慾望、及安適眾生彼此關係、保有淳厚向善動力的持續動態發展過程

這種萬物皆一的道體觀,有著共通性,真實存在於每人內心。【齊物論】提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P46)。「真宰」,與「真君」意同(P46),有個道通為一的真心存在,雖雙眼不可見,卻可驗證。註譯本引方東美說法:「這種精神狀態是人人可得而體驗的,…一切宇宙萬象、宇宙萬物都是在此普遍精神裡面」(P48)。莊子所說「真宰」,好似佛教楞嚴經裡提及的「常住真心、性靜明體」。佛之所以能跳脫生死,正在於體悟「常住真心、性靜明體」。你的「心」在哪?是在你身體裡?還是在你身體外?如果把「心」挖出,那顆「心」還能喜歡任何人嗎?佛說「真心」確實存在,但顯然不是那顆血肉心臟。所以「真心」是一種抽象、卻能意識到的存在,你不應該固執於你眼睛所能看、你慾望所追求的表象,你應該要一再地、不斷深化地往內觀看,才能認識「真心」。這樣的「真心」仿佛是個大容器,滿是能量且不外溢,所以楞嚴經用「無漏」字眼。為什麼人們認識不到「真心」?由於煩惱,人們不斷外馳追求,如同容器有漏,專注於外,讓心力耗散,無法向內認識「真心」若說道通為一,則《莊子》與《楞嚴經》亦能相互蘊含,互為彰顯各自的理論意義。【大宗師】指出道通為一的動力對於人們的影響:「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P186);「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P186-187)。天地自然就是個大容器、大熔爐,自然造化的大道本身,就如同一個讓我們身在其中的大容器、一個具有包容性的道體,讓人們經歷生老病死,使人們之間同體造化

梳理二:人們能自我發起的、任何關於善的力量,就在於具包容性的真心道體之中,所以才能說那是一種淳厚、起自於內心的動力,且能專注於心而不斷體驗、檢證

「真宰」、「真君」,可說具普遍、抽象的真實性,藏於人心。【大宗師】指:「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P175),人世間最為抽象認知的真實,就是當你把天下託付於天下,你自然感覺無有所失,因為你開展胸襟,把自己寄寓於一個「大我」。【大宗師】又提:「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P175);「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P167)。視萬物為一體,即是與不會亡失的大道共存,尊萬物皆一的道體為師,自能安適老生病死,並順應萬物生成轉化其所提之天人合一,即天人不相對立,表示我們的「真宰」,是一貫通天人的大我,萬物皆一的道體存在

接著【大宗師】說明道的回溯性質:「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P177-P178)。這是在形而上辯思後的認定,的確有個可信驗的道體,祂是最元初的動力型態,早於太極陰陽未分之前,其自為根本,有著自發動力如同西哲柏拉圖對於靈魂的說明,靈魂於附著肉體前,已經習得真知,所以探索真知的方法,他用了「回憶」二個字,即取得已經存在的真知,有往內回溯探詢之意,而使人臻至完滿。【大宗師】亦提:「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P166)、「反其真」(P194),均在說明人們其實是在回溯元初既有的根本動力。【德充符】也有這樣的說法:「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P143)。註譯本引陸長庚說:「正生即正性也;正性即守宗也;守宗即保始也」(P145);保持本源經驗,即元初根本動力,才能無所畏懼可信驗的道體動力,是一種讓人無所畏懼的精神動力。其內文提及如勇士一人衝鋒陷陣般,「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P147);「一知」,當指視萬物為一的元初智慧,其能觀照「所知」,即以天賦智慧燭照其對應之境遇。「心未嘗死」,譯註本引釋德清說:「死,由喪失也,謂眾人喪失本真之心,唯聖人未喪本有,故能視萬物為一己也」(P145)。可見依莊子論述,若體悟真心道體,即體悟更為崇高的普遍性真理,既已生智慧、自然生信心、無所畏懼

萬物通一的道體,其本然安止無用,但其淳厚動力卻能發揮最適作用。【齊物論】引莊子與惠子之對話,有上述寓意。惠子說有個大葫蘆種子生成的果實(體)非常大,他覺得沒什麼用(用),所以將其打碎。莊子認為只是「所用之異」(P28),指出大葫蘆仍有其功用,只是你用既有的常識來判別、沒想到該怎麼用而已。惠子又說有棵大樹(體)大而無用(用),莊子回:「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P31)。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你可安然躺於大樹(體)下、任意徘徊於樹旁,不是很舒適嗎?且大樹本身也不會受到斤斧損害(體因外物而自傷)。【齊物論】再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P64),若已視萬物唯一,便不用特別關注各物的功用究竟為何,如註譯本引徐復觀說明:「則物各有其用,亦即各得其性」(P64)。【大宗師】指「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P190)。由不同元素合為一形體,如同氣的凝結整合與消散分化。「氣」為體的動力顯現,道體有著根本、整體的淳厚動力。

【人間世】告訴我們體用的深思辯證,是要我們知道什麼才是追求幸福之道:「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P139),幸福輕如鴻毛卻不知摘取,災殃重大卻不知迴避;若經由內在矛盾辯證理解,你才方知人們常常顛倒活著,活出了苦;「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P140),桂樹可以吃食,所以遭受砍罰,你對自我的體用,又該有何重新的認知呢?

梳理三:無用之用,即體用合一,本然道體並非為了外物追求而用,而是擁有自發的根本動力,能用於自身,且惠及他者。無用之用,即是自身時時專注保有內在動力,而無所畏懼、不受外物侵害的作用力萬物各有其體,自然各有其適體之用,若通達萬物皆一的道體觀,則應認知萬物彼此蘊含的肯定關係,於萬物適性發展時,你也能發揮道體中最為淳厚的強大動力。萬物既有統合、亦有順應之適性分化

以道體觀開展體用合一動力,使萬物適性運化,如【齊物論】所言「天籟」,「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P35);風吹世間萬種孔竅所發出的聲音,千差萬別,皆是自為、自然所致,並沒有刻意要劃分出其功用。註譯本引馮友蘭註解:「『自己』和『自取』都表示不需要另一個發動者」(P40)。最美好動力,是能持續再生擴展的自發動力,如同西哲柏拉圖提及的永生動力柏拉圖認為人有靈魂,人有一無形存在之動力,人希冀回溯至最完美的動力存在。柏拉圖的論述是,有「靈魂」者,能自發做為,是促成一切運動的開始,能由內而外發動,非受外部影響而動。所有由內自發的行動,都必然有生氣,這樣的持續運作狀態稱為「永生」,即相對肉體終究會「死亡」而言因此起自內心真宰運化,皆是自為而發,不假他手,動力自然源源不絕

我們安適道體中,處於真宰狀態,以道為師,這就是【大宗師】要告訴我們的事實,安事於道中,人才能真正獲得逍遙與自由:

1.「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P191)。人安適於道,定於道中,逍遙其中。

2.「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耗精」(P195)。雖形體變化,但不傷心,不損耗精神。

3.「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P196)。入於道、純一境界,方能順任變化。

4.「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P202)。沒有偏執、於道體中合於萬物,沒有偏好;有所應化卻不遲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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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歸這樣的動力,該怎麼辦?

我們該如何認識體用合一的道體觀?

我們如何能安適於道體中以彰顯真宰,得以掌握萬物皆一的淳厚動力、自在逍遙?

首先應善用語言,將語言用於思維,而非以語言畫蛇添足、巧然裝飾。【齊物論】指:「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P51),人固執於自我見解的思想理論,如佛教《楞嚴經》說的「得少為足」;言論若不用於探討至理,卻貢獻於浮華之詞,也是無用。如柏拉圖提及若使用語言進行感人肺腑的演說,只是透過激情語言修飾及煽動影響彼此,此非語言所妥善運用之處,所以他認為「辯證法」(dialectic)的語言應用方法才是重要,因為那是自我內在導引的方法,是以語言進行辯證思維式的內在心靈探索

其次是善用理性思考以持續映證內心真宰。【德充符】裡描述有位名叫王駘的人,他是斷了腳的人,卻是「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P142),註譯本引釋德清之註解:「謂教人不見於形容言語,而但以心相印成者」(P144),即不以言語教導,而能無形感化他者之人。接著再形容王駘,其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P142),即以智慧理解內心,陳鼓應教授指先理解「分別一切的心」,再返回不起分別作用的「常心」。【齊物論】提:「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P72),註譯本引嚴北溟說法:「…不要侷限在感官認識上去比較事物表面上的數量差別,而要通過抽象思維去認識一切空間的大小都是相對的…」(P74),即強調於理性思維上的分析綜整,而非單是數字現象上的算計。則人們自身修為,是運用理性、思維那個有著我執、成見、且不斷分別的心,以得證不起偏執的常住真心;這才是人的理性思考所應奮起的面向,有別於上述為因應外部環境變化而不斷繁雜衍生的知識追求。 【大宗師】指:「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P166),譯註本引金谷治說:「『所待』——成為認識的必須條件」(P168)。對應外部紛雜事物的知識總是不斷衍生變化,因為知識總是對應各種事物,而事物本身也變化不定。所以智性首先該面對的,是關注自身的修為。【大宗師】提:「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P165)。面對自身修為,你會以你已認識的面向去面對、思考、修為、涵養你所不知道的面向,求得智慧,藉此涵養內在心神,且看護好身體、得以終年,這是最起碼的、善待自我的要求。

你做得到嗎?

我們再論述莊子所認為的理性思維作法:以止觀照

世間繁雜、任何事物皆因緣起,而隨起隨滅、隨是隨不是,如【齊物論】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P55);人們面對事物的價值判斷有著無窮相對性,人們有的成見執著也多到不可勝數。既然是非對錯判斷變化如此劇烈急速,你該怎麼辦?如何做到善用理性思維以得智慧?【齊物論】提出方法:「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P51),註譯本引王先謙註解:「言莫若以本然之明照之」;再引方東美註解:「你不能夠拿『此』來否定『彼』,也不能拿『彼』來否定『此』,卻必須容忍、容納、承認別人對於這一個問題,也同樣的有權利和自由去表達…」(P54);所以你要有包容性,先觀看他者表達的意見、理解不同的看法,如「聖人懷之」(P75),即默默地體認各方所提之意義究竟是什麼。或以別的字眼稱為「照之於天」(P55),我想不論「明」或「照」均應彰顯事物本然的狀態為何,不必急下意見

【人間世】指:「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P116)。人必須以內心理性去認識最終價值,關鍵是觀(瞻)空(闋、虛室),體驗幸福亦止於凝靜之心,使耳目感官向內通達,如此能體認萬物化通為一。

樞使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我們可以把「觀空」,視為觀照一個形而上的、抽象的容器,即觀照前述所謂的道體。這個觀照方式,即觀照道體的方式,稱為「道樞」(P55)。「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P55),如上圖所示,註譯本引勞思光註解:「『環中』乃喻語,表心靈在一切流轉中,獨居中心不變之地,『以應無窮』則言心靈順應一切流轉之事象觀念」(P58)。我想,要我們時刻專注觀照,其指涉所謂的觀照方式,是將此與彼二端的見解以可互為包容於一道體的角度,觀看其意義及相互之間的涵義。即人們以視萬物皆為一道體的視野,嘗試理解此方、彼方等諸多不同意見所呈現及相互間蘊含之意義,以求新解、增智慧

齊物論續談:「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P59),陳鼓應教授說明:「從『此』的一方作衡量起點,不如從『彼』的一方作衡量的起點」(60),我們過往常以自身認同之看法為起點論述,何不站在對方之看法作為論述起點,以窮盡彼此意見之意涵。「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P67),我們看待萬物不執著於此或彼任一端,而是依順本然均衡之理,如《論語.子罕》:「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即是非兩面意見皆要詳細理解申述。人以中觀,即居道體正中觀察、彰顯此與彼之樣態,體認其意義,而非誇示、顯耀其中一方之理,並以此與彼觀點互為辯證,扣其兩端,擴大成更為普遍性、崇高性之義理。這很難不讓我想到西方闡述的辯證法

辯證法最早來自柏拉圖的說法,其作為一種方法,目的在推進人類理解的邊界,即拓展你的認知境界。人們思想內容是近似動態的對話,如若我們要體悟關於人類內在動力的知識,就需要一個能動態進行各元素間鏈結建構的認識方法,即是經由對語言、話語、文字的分割與聚合。柏拉圖撰寫《費德羅篇》即指明「辯證法」是指涉對話的「分割與聚合(division and collection)」的思維方法。也就是掌握各元素間的關節點進行思維論述與組織調整,彷彿《莊子‧齊物論》「庖丁解牛」的現場,展現屠夫面對牛的肢體骨骼關節,其如何游刃有餘、既掌握細節、又掌握整體的技藝;「辯證法」也是如此吧?如何發展向內探索的技藝,於思考中以分割聚合過程,發覺內在矛盾、以創新、組織、結構化,不斷重塑各種認知關係的拓展與界定而思考論述中的分割與聚合,實是一體兩面,其前提應是平等接受一切,如莊子提及,應處於道體中樞,居環中,平等看待此與彼,即基於萬物皆一的中軸扣其兩端進行論述。【大宗師】指:「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P202)。註譯本引徐復觀先生所言:「『墮肢體』、『離形』,實指的是擺脫由生理而來的慾望。『黜聰明』、『去知』,實指的是擺脫普通所謂的知識活動。…所以在『坐忘』的境界中,以『忘知』最為重要」(P203)。我們觀照此與彼的意義,進行論述的分割與綜合,顯然二者皆有,不是只有分辨概念性活動的切割而已,唯有我們不受既有已切割出的外部知識所束縛,才能進一步綜整、得以大通

我們該如何於內心時刻專注觀照?【人間世】說明專注的過程:「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P115)。陳鼓應教授指「氣」為「高度修養境界的空靈明覺之心」,我想成是某種理想的心理動力狀態。一志,即心志專注;其次提及聽聲不用耳以心、進而不用心以氣,這每一步進程,均顯示如何更為靜止感官對外部之追求,即「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之過程,是在進行理性觀照時,如何專注的一種實踐作為。對於佛教而言,即是「止觀」

《楞嚴經》裡描述阿難請示佛,如何降伏煩惱?使人們不會用心外馳?是走「奢摩他」路,指修行「止觀」,一修行者持續止息妄念、去除煩惱的方法。佛為了讓阿難正確認識修行方法,才解釋修行方法的先驗道理。又《楞嚴經》提及,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吸收外部視像、感受、讓你外馳趨向事物,產生貪嗔癡等妄念,促成世界生生死死起起落落。故佛體悟使人們不斷輪轉生死的結,則六根亦是求得安樂解脫的入口。所以可擇一法門切入修行,如針對阿難,導引其面對耳根,如同耳朵對應外在聲音,二者互動便形成妄念(根塵同源),對你產生束縛,因此要採用止觀,先從耳止於聽開始;最終使所有六根清淨,去除煩惱,恢復常住真心。《楞嚴經》與《莊子》中的一些說明,有其契合處。【德充符】也提及:「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P143);人只能在靜止的水面照見自己,唯有靜止才能使他物靜止。唯一主觀能動者,即我的心能止,心才不外馳,才能更為專注,亦能持續觀照更細微處,獲取大智慧。【德充符】又提:「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P155),內心保持靜止狀態自然不為外物搖盪,可以持盈純和動力,雖然沒能外顯,但自然有著吸引力,使物不能離。

梳理四:我們時刻觀照內心以得道通為一的智慧,是指持續減持外部感官刺激之追求,以理性將此與彼二端見解以可互為包容於一道體的中觀視野,來一同觀看、且彰顯彼此及其相互間蘊含之意義,再擴大成更具普遍性、崇高性之義理,以增智慧,而能更為親近及運用萬物皆一之道體動力型態

【大宗師】提出這般修止觀照的過程,會有不同層次的結果,一層接一層,有如修為的深化:「吾猶告而守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P181)。

我們來看看發展的層次:

1.    僅以語言告知聖人之道甚易,註譯本引聞一多說法:「為須修守,所以成難」(P181)。今本稱「守而告知」,依聞一多譯註而改「告而守之」,即持守修止觀照的中道,而能逐漸遺忘外部世故。

2.    不被外物所役。

3.    無顧慮生死。

4.    心境清明洞澈。

5.    洞見獨立、絕對無待的道體觀。

6.    突破時間限制。

7.    得不死不生之境,如《楞嚴經》所提之不生滅性。

最終的不生滅性,是指為何?

【大宗師】提:「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P185),最終仍要看破生死;看破生死者,我與之為友。佛說人作為人,有不生滅性。人有生老病死,有生、有滅,但在身體的生滅狀態下,人同時有著不生滅性。不生滅性到底是怎樣的生存樣態?《楞嚴經》裡提及人能證悟「常住真心」,即具不生滅性,其擁有絕對肯定的真理、真心,形成最為廣大、包容、互通的視野,其不為外物所迷、所役使,並能化物。如佛教提即不生滅性的常住真心,之於莊子的說法,是對應一個「虛」字,對應那有著至善、飽滿動力的道體。對應幾篇皆有相應的說明。

其一、虛:守中若鏡、無所執著。【得充符】提:「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P143)。不受死生大事等外物變遷的影響,職守中樞,無所依待,順應事物。【養身主】提:「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P93),註譯本引張默生註解:「『督』既有中空之義,…則凡事當處之以虛,作為養生的常法」(P94);再引王孝魚之註解:「督脈居於身後,是以精神流通灌注的總樞紐,『緣督』就是說,人的行為要順其精神的指導」(P94),如此可保全天性、養護身體。【人間世】提:「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P123),順事物自然而安適,寄託不得已而畜養中心動力。【應帝王】故事中,壺子自身顯示了何謂處於最圓滿的道體之中,即虛。「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P217),譯註本引陳啟天說法,虛,為無所執著,委蛇,隨順應變(P219)。【應帝王】又指:「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朕,盡其所受於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P222)。無用之用,在於體,處於道體之中,其非各項手段應用之用,反之,是道體大用,先體悟大道、安適本性,用心如鏡,時時觀照反映,能勝物而不被物所傷。

其二、虛:安適生死、順應萬物。【齊物論】提:「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P75-76)天府,即為一天然寶庫,如一天然大容器,使其保持淨虛,持盈不滿、內涵光明力量,動力源源不絕,於是終能「死生無變於己」(P81),肉體生死變化也不會對此動力產生影響。【大宗師】提:「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P186);指安心適時順應生死變化,無法自我解脫者,即是受外物束縛者。【養身主】提:「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懸解」(P102),一樣是說明安適順應生死,註譯本引宣穎之說:「人為生死所苦,猶如倒懸,忘生死,則懸解矣」(103);看破生死,又能證成道體,如「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P102),薪柴為物,如人體會毀壞,然薪火相傳不滅,猶如宇宙道體之延續。又有此道體,則如【齊物論】提:「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陳鼓應教授指「忘」為「安適」,即安適生死是非、遨遊與寄寓於無窮境域(P88)。能寄寓無窮,自能「物化」(P91),即萬物間能融通轉化,卻不為物動、不假外求之樂,以虛應物。

梳理五:從以止觀照的修為過程持續精進,臻至理想狀態,即能有著守虛應物的動力。「虛」呈現人內在專注修為達到一神聖道體之境界,而能時刻守持中觀、無所執著、安適生死、順應萬物

最後,若一至人於守虛狀態下,又該如何對待世俗人我間的關係呢?即,我如何對你?此為【應帝王】展現之要旨。

【應帝王】提「藏仁以要人」(P207),也是心糾結於物的體現,因為你想要結人心。所以「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P208),還是要維持守虛應物的動力,維持不受外物連累的道體觀;也自然不能「欺德」(P209),即不要以虛偽不實之言行去要結人心。守虛應物者,應如【應帝王】所提:「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P209)、「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P211);即應適性,讓人各盡所能,而非以外部規範為主,且不能以私意對待他者。最關鍵的應是,「化貸萬物而民弗恃」(P213),即在教化施及萬物時,應讓人民知曉不要依賴他者,才能順應化物。註譯本引嚴復說法:「『而民弗恃』最關治要,今所謂去其依賴心也」(P215),切記自身修為,永遠不可能依賴他者,應自持。

我如何對你?即導引人們適性發展、自持修為。

則莊子內篇綜整為:

有一普遍抽象存在的道體,為一股由內心包容萬物的原始動力。人們皆能增長智慧去認識與驗證。增進智慧的方法,是持續減持感官對外在的慾望追求與片面認識,轉而時時專注內心的理性思考。於思考上使用觀照法,將此與彼二端立論彰顯其意義,再觀察二者間所蘊含的關係,以從中認知一更普遍、崇高之義理,而能親近為一道體的理想狀態–時時持有守虛應物的動力–能觀照如鏡、無所執著、安適生死、無所畏懼、體用合一、順應萬物。此一理想狀態的探尋、體悟與持續,使萬物得基於彼此蘊含的肯定關係而進行適性發展,相互導引人們以自持,而能無所待、無所依賴,共得人間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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