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普通话

我妈的普通话很塑料。

这本来也没什么，平时大家都说方言，普通话标准不标准，对生活没半点影响。

但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前几年，妈妈迷上了唱歌，一开始是在老年大学上课，后来水准越来越高，当上本地一个大型乐团的主唱，要登台演出。这下子，蹩脚的普通话便成了一个问题。用她声乐老师的话来讲，就是字唱不准，就「不高级」。

为了洗刷掉自己身上的「不高级」感，我妈特地在老年大学报了个普通话学习班。也不知道是那个老师教得不好，还是我妈对普通话真的没兴趣，上了没几节课，她就开始逃课。逃啊逃啊，脸皮就逃厚了。反正疫情防控，出去表演的机会也不多，也就心安理得了下来，直到上个月。

一个朋友拉她去参加合唱团，报名后收到通知，说是要考试。就像全天下的学渣都害怕考试一样，我妈这个野路子一下就慌了。她一不懂乐理，二普通话烫嘴，能当上乐团主唱，全靠上天垂怜。

看着她在家里，焦虑得一路来一路去，我忍不住问：

「还有多久考试？」 「两个礼拜。」 「那还来得及，我发个学习视频给你。」

我在她手机上装了个 B 站，收藏了两套学习视频，一个是乐理，一个是普通话，嘱咐她没事的时候就打开看看。谁知道，她每天刷短视频刷得不亦乐乎，就是不去看学习视频。等到考试的前三天，又开始焦虑得在家里一路来一路去。

好吧，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女儿，我决定亲自下场，守着她学习。

一开始她很抗拒，我一说，「我们一起来看个学习视频吧」。她就找借口，「哎呀，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到了晚上，等她看完电视剧，我又见缝插针地说：「现在我们来练一下普通话吧。」她无处可逃，只得乖乖地切换成学习模式。

我让她把考试时准备唱的歌，从头到尾唱一遍，哪些字唱不准，就纠正哪些字。然后（不出意外地）发现，她的发音问题，是所有湖南人都会遇到的问题：

1. 平舌和卷舌不分；
2. 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分；
3. h 和 f 不分；
4. 偶尔 l 和 n 不分。

比如，三百六十五天，她会唱成「珊百六 si 五天」或「三百六 si 五天」等各种组合，就是唱不对。我教她念「黄昏」的「昏」，「呼~un~昏」，她跟着念，却变成了「呼~un~芬」。

我又找来相应的发音教学视频，陪她一起看。看是看明白了，但轮到她来说的时候，却老是说不准。这个情有可原，既往的发音习惯很难改变，需要反复联系，加强肌肉记忆。但我妈没有这层认识，很容易就自暴自弃。

「我年纪大，学不会啊。」 「这跟年纪大没关系。」

我一边鼓励她，一边让她把一个词念上个十遍、二十遍。她害怕犯错，说一遍，就看我一眼，「我说对了吧？」念到后面，声音就像飞走的蚊子一样，越来越小。每次我纠正她的发音，她都不看我，低着头，对着她的小本本重复跟读一遍。我又生气又想笑：「你不观察我的嘴巴怎样动，怎么会念得准呢？」

这般守着她魔鬼训练一番，进步还是很大的。第二天早上，又抓着她巩固复习了一遍。就像所有不爱学习的孩子，都讨厌催作业的老师一样，那几天她应该很讨厌我。我也获得了一种新的认识——很多东西跟年龄大小没什么关系，比如在学习方面，我妈就跟我读小学的外甥有很多共同点。

几天后，合唱团开考，现场并没有我妈想象中那么可怕——团里知道我妈去报考，特别想要她，考试就变成了一个过场。只能说，上天垂怜，again。​这一场「风波」结束后，我妈再一次好了伤疤忘了疼，把好好学习普通话的事情又扔到了九霄云外。可想而知，下一场登台演出，她的演唱依旧不高级，依旧烫嘴。

可这就是她，多快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