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
青浦

last flowers

回声

至于我的宿命,它微不足道,被埋进数以万计的标本瓶中的一个。死胎吐露出的心声亦如呓语。只要你愿意把耳朵紧贴在玻璃罐上,仍能听到那难以名状的咕噜声—— 气泡从细软的齿根和干瘪眼眶中滚落,珍珠般地滚落出来。死胎用最沉默的喉咙发出了最深痛的呜咽。

一、

彼时是十五岁的盛夏,椋递给我一个雪花球。不知从哪个邻近倒闭的精品店淘来,总之他颇为自得。然而那雪花球浑浊不已,灰白色的不明结块上下浮动,球体里是一个小小的火车头,建在涂色敷衍的草坪上。

“都结块了。”我不满地嘟囔。

他冲我眨眨眼,“别看它现在这样,一到晚上会大不一样。”

结果我熬到夜晚降临,关上灯,翻身凝视雪花球,它毫无异动,死气沉沉。我将它反复翻转,也只见混浊的水与白色结晶一同翻滚。翌日我冲椋抱怨,当时我们正坐在废弃的火车厢里。我追问怎么个不一样,他就开始卖关子。

从中学开始我们便在那车厢里约会。再后来我升大学,在遥远城市工作四年,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滚回老家,第一件事也是回到那个地方。我早已怀抱一种必失的心情走进那片草地,车厢居然还在,恢宏如失落的人类遗迹。

列车从草丛碾过去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早在我与椋诞生之前,但我们那时站在草里,仿佛还能听到它鲸叫般的长鸣。我勾住他的手指,倒进刺人但芬芳的绿草中,开始接吻。他的皮肤白且薄,喉结隐在下面,仿佛一颗已被吃尽的禁果果核。

成年后我还是第一次旧地重游。随车身席卷而过的那阵风已经无疾而终,风来之前我们还是十几岁,风过之后蝉鸣衰退,只有我独身站在晚风里,被暮色和热浪吞噬。

车内的设备早就腐朽不堪,因为积灰,椅套原本的颜色都难分辨。我在那静坐一个黄昏,无声回到家中。在第二天的黄昏我又回到那里,没想到时隔多年,椋居然再次出现。

“好久不见。”他那么说,单手插在兜里。穿蓝色短袖的他身后,太阳正用尽全力地朝地平线坠落,鲜血喷射至大半边天壁。他像夏日里一尾半透明的蓝色小鱼,自由浮游在血色之中。

我哑口无言,许久他张开臂膀,示意我给他一个拥抱。

在那一刻,我决定暂时与他和解了。我们在草海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车厢搁浅在眼前,像一条合不拢嘴的巨鲸。进入它的嘴部,还是如往常一样,面对面坐在了老位置。

他也如常人问起我现状,我做出很无趣的回答:“工作了一段时间,很累,所以回家了。”

看出他对此不置可否,我灵光一现:“不过我也没闲着,谈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恋爱,很不可思议吧?”

“他是怎样的人?”他向我靠近了一些,饶有兴致地问。

怎样的人……我在脑中尽力描绘Z的轮廓:“大个子,皮肤也黑,像只被晒得黑黑的大型犬,虽然狗不会被晒黑,总之是个很好的人。”

他便笑了,嘴角显出小小折痕:“听起来与我完全不一样。”

我点头赞同:“就好像是被霜打得全部蔫掉的田里,他是最后坚守的一个稻草人,手里持灯泡,不知道究竟在为谁指路,但始终亮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有这一特质,但这特质对我有重大的意义。”

平时我并不那么说话,但知道椋会懂。多年前正是这份相惜把我们隔开,两个近似一致的模具并不能嵌到一块。我又试图从窗子的倒影看清自己:“我老了吗?”

他伸手来摸我,指腹冰凉,从我微微颤动的眼球摸到下颌。最后他摇摇头:“你不老,只是我有些不认得你了。”但那是理所当然,我这些年好比入了别的丛林,全身沾染了别的族群的气味。常常隐蔽其中,保护色甚至骗过我自己。

椋又忽然问起雪花球的去处。问我还有没有留着。

“当然还在,在我以前的家里。”

“可惜我最后也没能送给你什么。”他的语气透出淡淡遗憾。

“那已经够好了,”我顿了顿,“不过你说有什么大不一样,我还没能找到。”

 

虽然没有与人长久来往的能力,总像蝉蜕那样,轻易从一段关系脱身而出,但人们留下来的那些物品,我却始终要好好保存。

在想象中,我常看见自己走进一个巨大的蝉蜕博物馆,墙面全由黑丝绒包裹而成。干燥得一捏就碎的外壳被钉在丝绒墙面上,闪烁着隐秘的莹白光彩。

它们其中有前任恋人用过的一只牙刷,有许多信,有切断过动脉的美工刀,更高处挂着许多张表情狰狞但模糊的人脸——我确信它们是从我脸上脱模而出,在某年某月某个时刻,但我现在再看它们,心里滋生出巨大并无法克服的荒谬感,既然自我都异变成如此不可视的陌生之物,我到底是借由什么才走到如今?

蝉蜕博物馆的风有一瞬间吹到现实,我眯缝起双眼。

椋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坐在脱漆的窗边,裤脚沾上些泥土,但露出的脚踝仍是灵巧的白。他拥有的那种白皙,并不是苍白抑或病态的白,而是透出冷与薄,脖颈细似白天鹅,有扼住就会折掉的脆弱感。

成年后我在不知名的小摄影展上见过一幅作品。镜头里冰雪铺陈,天鹅宁静地卧在雪地,脖颈蜷出毫不设防的弧度,让人觉得它只是在松软积雪上打了个小盹。

那雪地一望无垠,没有一个人类脚印或一只别的天鹅。右下角的卡片上,一行正楷小字写出作品尺寸、作者及作品名。它被命名为《天鹅之死》。

天鹅不是睡着了,是死去了。

我并没立刻联想起椋,毋宁说,那时根本没有想到椋。他在我的记忆里属于完全不同的色彩。但这一刻,我竟然这样深刻地记起那张照片,心脏几近悲鸣地颤抖起来。

但我佯装无事,起身朝他挥手:“那明天见。”

他抓住窗沿,仍像十六岁时那样在窗下对我笑。我一直记得他渴求一辆摩托车,因为我们看好多部无聊电影,男主总要载女主开过海岸线或河堤,蓝色天际被肩线剪裁得笔直。但谁也没有买摩托车的能力。他骑单车载着我上学,嘴嘟得鼓鼓的,始终在模拟摩托引擎的声响。

那个时候,他的脸上是不是也挂着同样的表情? 

我又改口道:“或者明天下午来我家吧。”

“你妈不会轰我出去吗?”他仍然笑。

“不会!”我笑着瞪视回去,慢慢收敛了神色,“而且……她已经不在了。”

 

回到家翻出雪花球,内里混浊更甚,也无奇迹发生,但我借着这颗球体回忆起许多往事。这类型的微观艺术品常引起我一种怜惜而遗憾的心情,好像是从更高纬度看人类世界,没那么可憎了,反倒有些可爱。

人类彻底消失之后,地球是否也如同这样一颗寂寥的雪花球。我常那样想着,趴在橱柜前看个不停。那时我与椋说了自己的奇思,次日他便不知从哪处买给我,我们趴在车桌上看着它。

“我看到一个很喜欢的故事,”我在雪花球前对他说,“传说人能将眼球上的风景暂时保存下来。当然科学上已经证实这是不可能的,对吧?所以姑且把它当做奇闻轶事来听。”

“但那也是很浪漫的猜想。”椋低声说。这是我喜欢他的一点。

总之我说了下去。那故事提到丹麦的一位医生,他解剖了一名遇难水手的尸体,他用显微镜查看死者眼球,视网膜上居然映着一副家族团聚的场景。医生的朋友,是个小说家,听闻此事后做出一个解释。他认为水手或许被海涛卷走,好不容易回到灯塔旁,抓住了窗棂,正要呼叫之时发现守灯塔的一家人正要团聚。

“他正犹豫,觉得要是此时呼救,会打扰他们一家人的欢乐,想要等待气氛淡下来一点,结果手指刚一松弛,就不幸地被大浪卷走,”我顿了顿,“小说家声称这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医生也大为赞同,将视网膜上承载着未知美好的年轻人厚葬下去。”

椋沉默片刻,朝我指指自己的眼睛:“如果我现在死去,眼球上都是你了。”

“如果不死也是。”我逞强般反驳他。

我年少的恋人则很诚实地答道:“那么,会变成一种可悲的延时拍照模式。”

我十分疑惑:“什么意思?”

“即使我现在始终想看着你,但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作为一台人眼摄像机,这次运作时间早被设定好了,时间长短依照对象而定,而究竟是由谁定下这时间,我也不知道。”

“所以呢?如果真是那样,如你所说,把你见到的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记下来,最终将精髓剪辑下来,漫长的时间浓缩进一处,那不就是延时拍照的魅力所在吗?一瞬即永恒,永恒即一瞬。”

“不,”他摇摇头,手指撩拨着我的指尖,孩童一样轻柔,“我的意思是,第一,延时摄影是有时间限制的,到头来结束就结束了,这是很残酷的一点。第二,就算我主观想望着你,但好比镜头架在森林里,总有许多不知趣的人类或小动物闯入镜头,那是人不可控的。”

我那时并不懂他的意思,甚至还与他大吵一架。他面对我的怒容,一反漫不经心的常态,坐正了些:“别生气啦。假如真有那种时刻,假如你认为它是你心中最接近永恒的时刻,但你知不知道,从不连贯的日常生活中看到那百分之百的零点零一毫秒,是多么珍贵的能力?”

到头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无论他那延时摄影的理论,还是他对我的预测。上一段关系来得猛烈突然,与Z相识只有一周便坠入恋情,相识半年开始同居。在同居三年后的某个清晨,我忽然被头浇冰水般惊醒,之后打包行李,留下纸条,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座城市。

没有拖泥带水,亦无旁人插足,是我的照相机咔嚓一声——这一次的记录到此为止。听到那天启般的声音,我脑里闪过一瞬间的椋,他在很远处站立,并不笑,仿佛早侦破我的宿命般。

他早在那时就告诉我:“能察觉到那一刻已经够呛,要抓住它,那大概是痴人说梦了。我们根本没有那能力,你和我都是。从这方面来说,那丹麦水手简直是最幸运的人,他在不自知中靠近了永恒,甚至说获得了永恒。”

不自知中的永恒。我的回忆照例定格在那,手握雪花球睡了过去。

这些年我常做梦,出场角色总是十八岁前结识的人们,场景也总被固定在小镇里的学校、河堤或某个充满旧日色彩的地点。即使梦中情节充满这样那样的虚构,但内核仍与那时孩童的闹剧一致。这是因为在我的脑子里,他们就被冻在那个点了。成年后与他们分开得彻彻底底,我只认识十几岁的他们。

但吊诡的在于,梦中他们的骨节都还在拔节生长,脸盘稚嫩如莲,而我已是成人心智,但所以把一切看得异常清楚。

或许那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里世界,我常那么想。那地方充斥着不见天日的迷雾。过往不曾被完全剥离的伤口与恶意,在那个时空毫不遏制地被切开,滴着血地端到台面上来。少年们间接地、且长远地刺杀了彼此,但没有人像我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忘却是生存秘笈之一。

把痛恨的都在那里杀死,把爱的也在那里彻底伤害,所以人们在现世维持一种虚假且繁荣的和平。

 

二、

次日,我在下午醒来,洗漱完毕,把雪花球放在进门就可以看见的地方,接着出门,椋正站在楼下等我。

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短袖,在狭长甬道的出口站着,仿若一点银光。我让他等等,小跑几步,从老旧车库取来摩托车,邀功般把油门踩得好响。

“这是你的吗?”他有些意外。

我跨在车座上朝他眨眼:“当然了,上来吧。”

当我一路开上小镇新修好的公路,他在后面雀跃起来。风灌得我眼睛有些睁不开,我伸手扶了一下头盔,同时努力让自己的话语不被风带走:“上了大三我就考了驾照,工作后也攒了一些钱,可以说是成人的特权!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成人的特权,”他复述了我的话,“可那时你并不想要这个。”

我再问回去:“哪个?特权还是车?”

他假装风太大,没听见我的问话,只把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心凝视前景。我们一路开下去,风把他衣角鼓起来,如扬一面再也不会落下的船帆,仿佛我们正朝看不见陆地的海上远航。

我忽地踩下刹车,垂下头。椋立即察觉到我的异常,替我摘下头盔。

我还想从他的动作中挣脱:“我得去上课了。” 

他的手心覆盖在我双眼,任由这对快要干涸的眼球汲取他的温度。它们就此汩汩流下泪来。

 

老罗正在校门口等我,彼此寒暄一阵。他现在已经是副校长老罗,皮带也随官位上升又往下挪几寸。那时他做年级主任,很看好我,因为我语文学得不错,统考时的作文好几次由他挑出,印在劣质的灰色纸张上供全年级传阅。

他问我:“之后你去学了什么?” 

“与文科毫不沾边,”我把双手规整地束在身后,“但教初中英文还是能够胜任的。”

他挠挠鼻子:“我记得那年高考你考了满分。”

“怎么可能,扣了两分,”我顿了顿,“这您也能记得。”

他面色透出酗酒之后不健康的潮红,“那时是觉得可惜了……不过看到你回来了,还记得母校,我很欣慰啊。”

我笑笑:“我才是,非常感谢您愿意给我牵线。”

他清嗓几声,似乎朝垃圾桶要吐一口老痰。但他没去吐,只是把手上的教辅资料递给我,用沙哑的嗓子问:“我听说你之前休学了,身体还好吧?是因为那件事吗?”

于是我意识到,我的传闻才是卡在他心中的一口痰。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也绝不只是听说而已。

从蝉蜕博物馆走出来的我,早从头顶那些表情中选出一张较为正式的面具,已决心要戴它过活。可某个时刻,它仍然会被我剧烈的表情顶得快要破裂。从旁人的视角看来,似乎是我的皮肤下出现了会活动的异物。

但我决意没有让他看到那异物的轨迹,这也是我多年前在这学校习得的为人处世之方。

“那时只是因为家里出了点儿事,”我接过那沓资料,“学业压力也大,您不用担心。”

在他若有所思的注视里,我挺直背脊走出那间办公室。直到进了洗手间,脊椎的抗议才让我意识到,我正处于一种僵直,一种矫枉过正的状态。

我开始想念椋,他没随我进学校,他一向不喜欢学校。我发消息给他,想象他正游荡在大街小巷。我给学生上补习班,几十个面目模糊且麻木的人脸在小小空间里漂浮,我反复地讲过去完成时与现在进行时的区别,说到后来,声音停在某处,他们似乎懂了,可我却不懂了。

过去看似已经完成,那是多么干脆美丽的一个语法状态,但并不真实存在。学生们燕飞归巢,我从班级里走出来,正对夕阳走向昔日的教学楼。陈年的爬山虎早被清除,墙面外被砌上白砖。

曾经在这整洁美丽的场所,我独自面对那盛大暴力,被泼水,被叫恶名,被扇巴掌。彼时的恶意是会稀薄下去,缠在日后我的脖颈上,像一圈圈隐约颈纹,低头才会显现。

但只有我一人知道,那根本不是颈纹,是少年的自己每日每夜地被高高吊起,其余人在绳索另一头拔河般拉扯。眼见得不到个中趣味,他们居然就此散场,后来谁都忘记了这回事情。

我那时天真地以为,我也将遗忘这些事情。

总之在中学花了半年时间,搞懂他们之间存在的某种丛林法则,我很快攀到所谓上层。而椋与我彻底不同。他游走在班级边缘,几乎不跟异性说话,也不和同性在课间打闹。老师让他回答问题,他总深埋着头。

但并不是我“看到了”椋,而是他看到了我。因为那时的我是无法看到任何人的。

如今我烫了宽度适宜的卷发,在嘴唇上抹一些令自己欢愉的颜色,买到昔日男友想要的摩托车。原来“大人的特权”是如此轻易获得的东西,只要捱过那个时期便唾手可得。只要。我忍不住唾弃自己,我居然用了“只要”这个词,这是个多么避重就轻的词。

我如今运用那特权问起楼下门卫:“请问标本室还开着吗?”

他起先狐疑,我友好且耐心地同他解释,自己是这个学校以前的学生,现在来做课后补习班的老师,想重温故地云云。他逐渐放下心来,拎出许多钥匙,从中拣出来一个,再三叮嘱我要在半小时之内还回来。

我拿了钥匙要走,听他用真实不解的口吻问:“那些死小孩到底有什么好看?”

“死小孩?”我停下脚步。

他以为我没听清,对自己的措辞不加掩饰,“对啊!我也上去看过几次,不就是小孩的尸体吗?为什么学校总要让学生们去看那种东西呢?晦气的呀!”

第一阶台阶,爱人循千万年来的法则抚摸彼此。第二阶,种子着陆在母亲的土壤。第三阶,女人的脚背高高肿起,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男人翻过身嘟囔几句,她凝滞的一点声音干在唇上,最终裂出许多小口。教科楼的老旧台阶呈螺旋式上升,如赤红色的植株肉芽本要攀援生长。但植株之后会遇到难以言明的各种曲折,而台阶仍是乐观地上升着。

我就这样爬上三楼。

门卫的声音在耳边消散了,不再回响,我忘记自己回了一句什么。此时我就站在标本室前,身旁石柱上挂着一面椭圆色的镜子,我猛地瞥见自己的脸,被成人常有的肿胀神色撑开。

也看见镜子中的椋,他如此近又如此远地凝望我。

我忽然笑了笑:“你都听到了。”

“挺难听的,”他朝我走近了些,“不过他说的也的确是事实嘛。”

我提议道:“我们去天台坐坐吧。”

“不进去了?”他挠挠头,“你不是想去吗?”

“嗯,不去了。”说这话时我听见自己的鼻音。

 

我知道自己不用再看。我始终记得老师带十几岁的我们来参观,那时眼前所见的光景。室内正沉睡数十个婴孩,有的只诞生三个月,多了一只畸形的手臂。有的外型良好,但仔细看被泡得那半透明的躯壳,心室还未曾发育完备。

马尔福林被灯光照出黄绿色泽,他们就在那羊水般的液体中紧闭双眼,于诡秘中透出一副怜悯佛相。

被四肢健全地生下来,就已经是幸存者,也更是恩惠。爸爸常拿这一点,自以为幽默地对幼年的我说:“总之我们的产品是没有问题的,出厂之后可不管维修!” 

不知哪只大手拿着人世这面筛子颠了又颠,小小的人被筛出去,跌落进谁也看不见的下方,于是活着的人每一日每一日,活在更加小的概率之中。连我这形状的人都存活下来,被筛出去的准则到底是什么,恐怕谁都不能告诉我答案。

椋拉住我的手,带着我在黑暗里轻快地走。我们不愿惊醒楼道的应声灯。他的头发长长了,有一些被收拢在耳后,我伸手去摸,反复在指尖捻着那段发丝。作为一个幸存者存活,这道理早就明白。但我从没有经历过当下的时刻,这身份如此痛彻我的时刻。

推开天台的门,门口种满蔬菜。我调侃着种菜果然是人类本性,连去火星都要种菜,当然不可能放过这点地皮。椋自顾自地吹着口哨,跳上水泥墙边坐下,双脚在墙外的夜晃荡。

我止住话语,也与他一同倾身看去,他立马止住我的危险举动:“小心点,你可不经摔。”

又是椋式笑话。很久违的,我终于笑出声了。我盯着他的侧脸,一滴远处的灯火凝在他睫毛末端,久久不陨。像游乐园散场后融化的冰淇淋,像缤纷眼泪。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你的吗?”我终于问。

他转过脸来,“难道不是在火车那一次吗?”

我摇摇头:“也不全是。你那时不是喜欢生物么?符老师的课,他脾气太好,根本治不住班里那几个混账,你只是想好好听课,却被吵得不行。”

“想起来了,”他声音带点笑,“所以跟他们打了一架。”

那时的椋撂笔猛站起来,和那几个男生扭打在一起。他很快占了上风,死拽住其中一人的衣领,大力将对方拖向讲台。教室里喧嚣顿止,夹着鼠声般的窃语。符老师伸手,一把揪过椋手里那个男生——事实上,那更像是椋将人递了过去。

符老师命令他们去外头罚站,其中一个从我身旁走过时,突然伸长脖子,呸地一声,朝椋的桌子吐出口水。

符老师立即厉声呵斥住他。我心中一紧,伸手要替本子擦掉脏污,他却极其隐蔽地摇了一下头。脸上那种震怒已渐渐褪去,他迅速沉入那副沉默外壳。课后他回到桌边,想也不想就扔掉那本笔记。我问为什么要扔,明明擦掉就好。他转过头来一贯地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是从那个摇头的动作开始,视线再也无法从他身上挪开。也知道这很奇怪,所以没说给任何人听,包括他。那之后他又买了一模一样的本子,熬夜把笔记全部誊上去了。他写字很有特色,字与字之间始终隔着几毫米,简直像机器印刷上去的。

在许多地方他都拥有超乎常人的精准,以及偏执。天性如此,他总是将它们藏得很深,把利刃收在手腕内侧才不至于伤人。但难免有难抑的时候。

见我没接话,他便好奇起来:“所以那时怎么了?”

我再一次避开了这个话题,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

他伸了个懒腰,视线投向远方,“那,你和那个像大型犬的男人为什么分开了?”

我深吸一口尼古丁,眼前一瞬间浮现Z的脸:“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但如果我因为这点就不忍去伤害他,为他留下,那我和他之间将变成非常可悲的、近似怜悯的感情。那不是他应得的。他值得一个更好的,能充分回应他感情的人。”

了然于心的神情显在椋脸上:“所以你只是不爱他了。”

“你看,我甚至都不敢说出这句话,”我压抑着喉头的颤抖,“走的时候,我只是告诉他,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为什么呢,明明与人建立联结已经这么难,我的照相机不仅是电量耗尽,甚至再也充不上电了。”

“你还记着啊,这个比喻,”他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又说,“但那时我那样说,其实是在赌气。”

我震惊不已:“赌什么气?”要知道这些年来,我是将那段话当做教条般过活的啊。

“前半段没错,我已经知道自己是那样可悲的人,就想也拖你下水,宣称你与我一样,其实完全是为了自己心里好过。”

“你错了,”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你一样,就是那样的人。如果你没有死掉,那么我们之间会像普通情侣升学后分隔异地,因为烂俗的桥段吵架分手。也或许,根本都撑不到那时候。”

“可在那之前,连最基本的求证机会都没能拥有。假设一些无法再回头的事情,这只是耍赖啊。”他虽然笑着,但雾气般的哀伤渐渐漫上眼眶。 

烟花居然在这时腾空。如此大的烟花,得使劲扬起头才能看全,仰得脖子都酸了。我不再说,与椋肩并肩挤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去看这场烟花。

我趁着烟花坠落的间隙问,“不是禁放烟花了吗?”

他伸手捋走我耳旁的发丝:“也许是什么很重要的日子。”

那时烟花早就熄灭了,我们身边又只剩下如水凉夜。突然,他又像从前那样莫名笑起来,像只餍足的狐狸幼崽,得意地眯缝起双眼。我问他笑什么,他不愿回答,在我再三恳求下,他才问:“好吧,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你会不会觉得,我的死对如今的你是一种侥幸?”

见我沉默不语,他轻声安慰道:“世上是有这种事的,相爱的人不被死隔开,却被生隔开。害怕这一点并不可耻。”

许是这夜的话题分量太重,我们不再说下去,离开了那个天台。门卫早在保安亭里昏昏欲睡,我扒开窗子,把钥匙扔到桌上。摩托车一路轰鸣,我们应着夏夜蝉鸣的邀约轻声哼着歌,主要是椋,他似乎非常满足。

雪花球在我身旁安眠的第二夜,我没有梦见任何人,只是朝一条忽明忽暗的隧道坠入。醒来时我满脸冰凉,不知道为何流了许多泪。爸爸来看我,我们对坐着吃饭,他没有问起我的打算与规划,至少没有明面问起。

“都还好吧?”他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我嗯了一声,替他盛饭。

他的语气又激起来,仿佛急于求证一个答案:“你只是情绪不好,会没事的。以前那时候不也过来了吗?爸爸相信你。”

但他的答案不在我这里也能获得,所以我只是把米饭放在他面前答:“我没事,挺好的。”

大战落幕,大家爬出硝烟盘旋的战壕,披挂着你中有我的模糊血肉,终于意识到这场战争里没有获胜之说。但那时生出的一丁点惺惺相惜,如是被称作爱,就太狡猾了——我曾那么想。但现在我不再追究了。

他劝我吃药,记挂着我,我也感激着他。

至于我的宿命,它微不足道,被埋进数以万计的标本瓶中的一个。死胎吐露出的心声亦如呓语。只要你愿意把耳朵紧贴在玻璃罐上,仍能听到那难以名状的咕噜声——

气泡从细软的齿根和干瘪眼眶中滚落,珍珠般地滚落出来。死胎用最沉默的喉咙发出了最深痛的呜咽。

 

三、

如今我与椋又坐在火车厢里,这场景让我恍惚以为回到过去,只要不去看窗子的倒影。

“活着怎么样?”他使坏般问我。

我懒得入他明晃晃的圈套,诚实地回答:“事到如今,无所谓好跟坏了。”

“那么潜台词是只要活着就够了?”

我趴在窗边,玩着青葱的草尖,并不直面他的问题:“就连死也是需要激情和决心的。况且你现在又出现,看来生和死也没那么大的区别嘛。”

“有,而且区别很大。”他倒是很果决地说。

那你就不要死掉,我在心里抱怨。

他拾起我的手腕细细去看,增生的伤疤纵横,我一反遮掩的常态,任由他看个仔细。疤痕数也数不清,可见人是多么难求一死。他钳住我的手指纤长,也是伤疤般月白的颜色。

“死……痛吗?”我问他。

他抬起头,露出了久违的责备目光,“我觉得你更痛一点,别这么干了。”

我一把抽回手腕,“我是问你那时痛不痛。”

“老实说,已经记不清生与死哪个更痛,人死后仍然会处于一种非常紊乱的状态。”

“因为紊乱,你才会留在这里吗?”我问。

“那倒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没能拿到投胎的号码牌吗?”

他的笑声清澈如一杯水,洒进蒙灰的车厢里。“跟那天一样,也是意外吧。”他说。我想起来了,他说的那一天。后来他在信里告诉我,那一天他刚结束午休,从家里出发,沿着每日相同的路线去学校。

世界却在那时突发畸变,一种令他疲倦、甚至恐慌的乏味渗透了街道。空气中回响着嗡嗡的细小杂音,似乎在蓄谋着一场世界末日。

据说有一种叫蚊音的高频声音,成年后便听不到,但在那之前难以忍受,是漫长但不痛不痒的折磨,一如成人之路。他确信那时自己一定听到了类似的声音,头也不回地朝反方向逃去,逃进这一处远近闻名的逃课地点。

刚好碰上我在车厢里坐着。我见到这位新同桌,慌乱大于惊讶,但挂上惯有的笑脸,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没回答问题,却问起我脑袋上的伤口。

那个,其实不是意外吧?他说。

彼时头皮缝了好几针,只好戴鸭舌帽,眼角也贴着创可贴,我顶着狼狈模样去上学,相熟的同学来问我,我说自己运气太差,在路上走过,一块玻璃横空而降。他坐在我身边,当然也听去了我那些牵强解释。他身上也时常有伤,我猜是因为这样,他才发现其中的蹩脚之处。

然而这的确是意外,只不过场所要换成我家阳台,我也是因为被手持晾衣架的母亲逼到墙角,身后堆积着一堆杂物,最上方就是那块作为罪魁祸首的玻璃。

我在车厢里摘下帽子,被突然闯入的他全部看去。那刻我忽地放弃了,放弃一切挣扎。他弯下腰捡起了什么,递到我面前,那刀片凛光一闪。我还想照惯性去否认,但他没有问刀片的来历以及用途,他什么也没说。

于是我首先摊牌了。我说,今天我打算去死,没有别的理由,只是活不下去了,你能不能出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他手指按住刀片一端,将锋刃逆转朝向自己。不行,起码今天不行,他抬眼看我,异常诚恳地说。所以如他所愿,自那以后十年已过,我仍然没能死成。


“今天去别的地方吧。”我跨上摩托车,示意他也坐上来。

“好,”他在后视镜里看着我,“但是最后去看一眼学校吧。”

小城并不大,开着车无需半天就能转完。转悠的途中,他再次问起我之前的经历,无关于Z,只是想知道我怎样度过这些年。然而那些日子寥寥几语便可描述下来,尤其在我吃过许多精神药物之后,记忆像乳霜般被挖去一块,留下无法填补的空缺。

“大学没什么可说,混了个文凭。工作也算体面,但是总要加班,久而久之也厌倦了,钱好像只是个数字,我对吃用没什么欲望。其实我很少会想起你,很少会想,但想起的时候就停不下来,假设你还活着,会做什么样的工作呢,也会成为这样吗?” 

“大学你自杀过一次吧?”他突然问。

“就那一次,”我有些震惊,“你怎么知道?”

他耸耸肩:“我就是知道。”

我从后视镜中瞥了他一眼:“说到底,折磨我的是什么呢?总之我尽力规避那些有风险的项目,比如房贷和婚姻,企图以一潭死水生活下去,看似拥有成人的自由,可仍然这么痛苦。我有个大学老师,听说他读博士时醉了整整两周,不间断地喝威士忌,差点没能毕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我们正站在奶茶店前,椋指定要五分糖的奶绿,所以我点了两杯奶绿。我们坐在街角吸吮着奶茶。阳光直直朝我的双眼刺过来,他并没有影子。

 “也就是说,那条裂缝会从哪个地方出现,会在何时出现,完全无法预料。一旦出现就麻烦了,彻底完蛋。不过那也完全是个人的体会,别人看不到的。”我站起身,把空塑料杯投进垃圾桶,正中靶心。

“如此看来,”他咬着吸管嘟囔道,“死反而成了我的侥幸了。”

到底谁才是幸存者,我也逐渐想不明白。这些年的许多时候,玻璃瓶中的气泡不知怎样寻到了我,乘风起舞,落在我的皮肤上。

有时是伸出手拿过收银员扫过码的薯片,有时是正与新结识的朋友说着不相关的话题。有时在清晨的盥洗室刷牙,原本昏昏欲睡,但忽然睁开双眼,发现面前的镜子挤进一整个幽蓝空旷的清晨。

那种时刻毫无预兆,且毫无关联。我曾经假装没见到它,——我一直都如亡魂游走于夹缝,这身份既不能带我真正去我想去的过往,也从来无法提供给我现世的居处。

“椋,其实前几天我回到火车,完全没想到会碰到你。”

“我知道。”

“我的打算也和十年前的那天一样。”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在那里。”

“你不是说意外吗?”

“那是逗你的,”他抬起眼笑,阳光使他的脸看上去更透明了一点,“毕竟意外只能有一次,再来就有经验了。”

又到盛夏时节,下课铃刚响过,白色校服的学生们就冲出教学楼。我们与学生组成的浪潮逆流而行,回到空荡荡的教室。缓缓推开那扇门,仿佛洞开了另一个古老的世界。

昔日阳光如麦子般清香,身旁同学们一哄而过。我趴在教室一角发呆,椋靠在旁边看科幻杂志。我说了句什么话,他就笑了。我只看见自己嘴唇张合,音声难寻,但大概是一些烂话,反正我乐意说,他也乐意听。

也有连绵的雨季。归家时如遇雨夜,大家在幽暗走廊排成一队,归圈羊羔似的。雨丝斜飞,夜色猛烈翻滚,闪电呈现出绮丽的粉紫色彩。雨幕如垂下的巨大帷幕,将少年们从世界中暂时隔绝开来。

女性朋友来小声同我说八卦,椋在我身后站着,我注意到他身姿僵硬,努力同兴奋的她保持距离。趁她说得入神,我悄悄转头冲他唇语几句。其实我什么也没讲,但吊起他的兴趣,他再追问,看到我得逞的脸,才知是被捉弄了,于是笑着作势发怒。

我与他并不是恋人一概而论的关系。我们是相似的人,但也不那么相似。他能为了喜欢的科目以及老师冲上前去,也能把脏了的笔记本彻底扔进垃圾桶,宁愿重新誊写一本。我则不得已地就着那本脏的笔记本写下去,虽然中途几欲毁坏它,但处于各种原因,还是没能扔掉。

椋很明白我的软弱。他从很久前就听见了,我那从玻璃瓶中传来的微弱回声。

彼时年少的我们站在奇诡的标本室里,身后同学们仍然大呼小叫,他们完全不明白哪怕只有一点差错,这成人道路的胜者就不会是他们,所以仍然乐衷于上演弱者强食的戏剧。

喧嚣之中,我的视野漫成一片黄绿色,然后漫漶开来。母亲所说,父亲所说,一切忘却的幸存者所说,嗡嗡一片。

你要纸吗?椋的声音突然出现,冷静得让我几近恼怒。我揉着眼睛说,不要,我又没哭。他笑了笑,贴近玻璃瓶,侧脸被光照成诡异色调。

“我说了什么?”如今的椋问道。

“你什么也没说,”我白他一眼,“把纸塞进我口袋,不知道躲哪去了。”

“是我们在一起之后吗?”

“你是傻子吗,”我顿了顿,“就是那一次,我们才在一起。而且哪有让人用草稿纸擦眼泪的道理啊?尤其那纸上还写了告白的话。”

“我居然干过那种事……人死掉之后,记性果然会变差。”他惯例用眼神耍赖,以及索求一个拥抱。

再见到他那天,我穿了高跟鞋,但现在缩在他的臂膀里,头顶又只能抵住他下巴,低下头看见一格子阳光凝在我俩的帆布鞋面。我的时间早在这里就冻结住了,就在这教室里,往后只剩下被解离的赝品般的人生。

他才是那个不应该死去的人。但上帝的筛子莫名一抖,他滑进不可见的深渊。

只要有心留意,少年人的死亡案例绝不在少数,其中包括自杀、他杀和意外死亡。而高三那年,椋化作报纸上的小小一个豆腐块,他被认定是意外死亡,家中阳台的护栏年久失修,正靠在上面的他不幸坠楼。

报道称“该学生生前品德兼优,是父母唯一的希望”,接着不惜用重墨描绘他贫困的家境,毫无遮眼地配上他家的照片,哥哥流着口水,痴呆地望着镜头。而一旁证件照里的他目光冰冷,于软趴趴的纸上割开一个赫然的口子。

“是怎么做到的呢?”我闷声问,“你的自杀,怎么能做到那么完美?”

他彻底僵住了,按住我的肩膀问:“你怎么知道?”

我胸口的悲哀胶着住了,粘糊糊的一团,搅不动化不开,连胃囊也禁不住痉挛。“就差那么一点,你差一点就骗过我了。日历的事,是我回来前收拾行李时发现的。” 

“啊!”他猛地吃了一惊,回忆起什么似地懊恼起来,“我不该画那几个记号的!” 

“前一天还好好的家伙,连一句话都没留下,”我站退两步,仰头凝视着他,“起先我也被骗过去,但发现后不得不说,那的确就是你的风格。”

他抱起双臂:“那几天那声音又来了,吵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可以说是突发情况吧。护栏也确实是松了很久,我只是蹲下去随便拧了一颗螺丝。” 

“没有想到我吗?”半晌我开口道。

“有。”

“那为什么?”

他轻轻笑了笑。纵使他常露出昔日我熟悉的神情,脸也仍是那张年少精巧的脸,但时间无可挽回,他历过的岁月都如腐坏的血肉脱落了,如今塑起这座真身的底料全是怜悯之色。我不得不正视这一事实:他不在标本瓶里,他是在雪花球上方,望着困于这副身躯的我。

“然后,”他朝窗外眺望,“我想起了水手。”

我好久才从喉咙中找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但即使是那样,最后你见到的并不是我啊。”

“那个时候真的是痛苦得无法再呼吸下去,知道你能懂,所以就擅自决定了,”他伸出手指作势抚平我的眉心,“俗话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但我能保证,那一刻脑子里是想着你的。你看,结果你现在的表情和他们很像。”

“什么?”

“知道你试图自杀后,他们的表情,”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你为什么难过呢?”

“不……起码不是难过。”

我并不是难过,更不是恼怒他抛下我一个人。

他做得那么完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真的是意外死亡。如众人所见,那之后我的人生如多米诺骨牌应声倒下,而旁人绝对会把他看做被推倒的第一块牌。

他们会那么觉得是理所当然,尤其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的人。从外人看来绝无自杀倾向的少年,在十七岁的夜晚意外坠楼,他的家人朋友,以及年少的恋人该如何过活?大多会带着眼泪生活下去吧,然后便是某种程度上的忘却。毕竟是小小的无声息的死,埋在土里了,没法再翻案。

不过也有特别想不开的人,比如在他们想象中的我,带着那隐伤升入大学,终于撑不住,自杀未遂。但我的溃败早在无声中发生,这副牌搭得松松垮垮的,随时有倒下的危险。

大学时的Z曾经把金色的生之蜜摆在我面前,但我已深知自己不是能尝到甜味的人,舌根早被连根拔掉了。百分百的时刻不只包含快乐美好,也有纯粹的痛苦。既然已知快乐是奢侈品,那纯粹的痛苦有何不可,总比嘴里和内里都空无一物要好。

所以,椋根本不是第一块牌。如果说活着的他是扶住牌不让其倒下的手指,那么他的死则化为最后一块底色特殊的牌,微微倾斜着,与前一张牌形成微妙的夹角,变作一座可耻的安全屋,一座即便只有屋顶的安全屋。死亡为我搭起的安全屋。

他猜对了一部分,他的死曾经于我是一种侥幸,我无数次逃回那里。但一方堕入死门同时也意味着,两人都不得不舍弃现世隐含的全部可能性。虽然可能性也与风险相辅相成,而我已习惯逃开风险,只是一个劲地吞吃痛苦。

毋宁说,我就是那样才活下来的。但繁茂如世界树的痛苦扎根于过去,其实已经失去养分,在齿间翻来覆去,根须迟早变得软白无味。而椋的死是特别的,死去的他可供我肆无忌惮地怀念,死使我和他幸免逃过生的诘难,我们在某一处被凝固进蜜色树脂,获得水手般的永恒。

但所有一切成立的前提是,他死于意外。

“那就是责备了。”他说。

我想了想,忽然笑了:“最开始的确有过,也有恨过你。但时间过去太久了。现在我常常恍惚,觉得你也许是出门去小卖部买东西了。这一去就是十年。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事实就是那样,你一声不吭地推开门走掉了,明明劝我不要走的也是你。”

学生们的嬉闹再次潮水般涌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噤声,弯腰溜出门外。我双手插在口袋早出了汗,但仍攥住那块硬币。有个男生在我身后喊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我转过身,发现是补习班上的一个高中生,束手束脚的。他身后还站着两个勾肩搭背的男同学,笑容有些狎昵。我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孩子被怂恿着跟我搭讪来了。

“老师你在这干什么?”他问,“今天不补课吧。”

“嗯,”我淡淡地点头,“来拿个东西。”

“老师,他想加你微信!”身后的男同学率先喊道。他转过去暗骂友人,我借此看见他的耳根子红了一块。也越过他肩头望见两步之外的椋,正用嘴型撺掇我答应学生的请求。

“我还有事情要办。”我说着打发走他们,那做僚机的男同学还不甘心,尽职尽责地追问我,是什么事,有那么重要吗?

硬币滑腻的边缘硌着手心,隐隐的钝痛从手传来。我捏得太紧了。“嗯,”我答道,“很重要,非常重要。”

一路无话,我把车开回火车边。我们走进车厢,他追问我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生气,他只是开个玩笑。

我仍然记挂着原先的话题,“其实那个时候并不是顾不上我吧?你早想好了。你把死伪装成意外,是怕自杀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吧。政府又因为你的意外注意到伯父伯母,给他们拨来一笔救助金。所以你解脱了自己,还为家里减轻了负担,真是一石三鸟。”

“出发点没有那么伟大,”他托起腮,“的确是想死,而那个是我能想到的风险最低的方法。不过还有一点——”

我示意他别急:“我刚刚说一石三鸟,还有最后一只。是你觉得如果就不加掩饰地死掉,我也会因此死去。”

“我没有那么自大。”他嘟囔道。

“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又当过教师,我已经不是小孩,一眼便看穿他的表情。

他沉默片刻,“是,但不全是。那时候死的意志占据了我的全部,我已经没有百分百的精力去思考,我是拿那剩下十分之一的理智在赌,赌的是没有我在身旁,你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而且就我所知道的你,就算真的随我而死,我也并不是助推器,硬要说的话,可以比作一根稻草。如果这根稻草源于意外,反而重量会更轻一点。而且假如我足够幸运,那么它不会变成最后一根。我也希望这所谓的最后一根永远不要到来。”

我长舒一口气,打从心里感叹:“这种了解彼此的程度,已经到了悲哀的地步了,你不觉得吗?”

“求救从一开始就没摆在备选栏里,”他笑,“我和你,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其实不是那样,至少他听见了我的,但两段同极磁铁相斥着去爱,好似缘木求鱼。而我作为幸存一方,曾以他的身姿去努力求证生的可能性。我从不认为自己是软弱者,我所反抗的都已反抗,光荣的仗也已打完。

我拿出挎包和口袋里的东西,是硬币和雪花球。还有最后一样没有拿出来。我攥在手心,一片熟悉而薄脆的冰冷。

他拿过雪花球端详,球体中的浮絮随之涌动:“居然一点没变,恐怕世界毁灭了,它也不会坏掉。”

“恭喜你,”我这才抬眼看他,“从思路来说是赌赢了,但就差那么一点。”

他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我两指夹起那枚硬币,朝他展示了正反两面,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一元硬币。“刚刚来的路上,我才忽然想到这个比喻。人生其实很像硬币,”我让那银光躺在手心,“只有正反面可选。现在的我看起来是数字一向上,大家都以为我翻面了。心理咨询师告诉我,不要再沉浸在过去,我于是拼命地逃。”

我手指一侧,将硬币立在桌面上:“过去就像环住正反面的这条侧面,人们看它很小,也不起眼,可他妈的偏偏就是这个东西,把正反两面连接起来。我逃来逃去,才发现自己既不在正面也不在反面,只是沿着这个侧面一直跑着。我的时间就是这样流逝的。永无止尽,恶性循环。”

“总之要么一,要么花面,”我把硬币立在手指上,“交给它决定了,就抛一次。”

硬币噌地飞上半空,闪动着美妙银光,如发光翅虫嗡嗡地飞进时间的裂痕。我们在末日般壮烈的暮色中对坐,椋与过往没有丝毫区别,鼻子精巧如捏造的瓷人,眉眼悲而无波,仍承载着我所知道的、所见过的,少年最本质的倔强与痛苦。

“最后一个问题,一直没能问你。”我伸手接住硬币,暂时用手盖住了悬念。

他示意我说,声音终于有些沙哑。

“为什么你允许自己推开那扇门,但却要一而再再而三阻止我呢?唯独这点我想不明白。”

原先他盯着我的手心,似乎很迫切地想知道结果,现在他抬起眼看着我,我在那双眼里并没能看见自己的身影,那里只蕴着混沌的雾蓝。是十年前那天他死去时的夜色。我面对那夜色,再一次无可奈何地感到自己真身早被留在过去,在这里的自己是赝品。

 “……原谅我吧,”他轻轻地笑了,“虽然我没能做成合格的水手,但大海很黑的,我想把你留在灯塔里,起码我还能回来看看,虽然完全不知其中原理,也并不总是灵验。”

我缓缓抬起盖住硬币的手,虽然我已经知晓了答案。

“对于我来说,只要能看到你还在这儿,这就够了。这就是我的圆满。”他的眼睛闪烁着,与此同时用指尖轻巧地夹走我手心的硬币,几乎雀跃起来,朝我炫耀着这次赌局的结果。

花纹朝上,生门。可抛硬币向来不是把问题交给上天,它只是明志之举。

我想起来这是这些年来,他对我说过的第二句情话。第一句是他在信中所写,他如此说道,二十一世纪是传奇的一百年,能见到许多奇迹,包括你。

我用胸膛抵住腐烂的木桌,上半身作势倾过去,要热切与他交谈的样子,让他哼首歌来听一听。他心情不错,问我想听什么,我说那就《星际牛仔》的主题歌吧,你还记得这个动画片吗?他说,不太记得了。

我知道,已经离得太远了。那些没有尽头的夏天,无尽的蝉鸣。十几岁的我们骑车穿过街道,蹲在影像店旁看盗版影碟。有一次我们走在河岸边,忽然说起那个动画片的话题,水浪暧昧而混沌。而他正是在那种声音里尝试搂过我的身体。我们第一次的亲吻。

他的嗓音用来唱歌再合适不过,我一直那么觉得的。可惜他平日连话也很少讲。不过我尝试着起了个头,他顺着旋律便哼了下去。

我撑着听完了一首又一首,他忽然停住,不再唱了。我说,不唱了?说时我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蹲下去捡雪花球的碎片,捡得满手是血,两只如雪的手掌如今触目惊心。我用嘴唇问他,雪花球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抬头,却好像听到我的问题,把摔得只剩底座的雪花球捧至我眼前,原来这雪花球也会发光,开关不知道藏在哪儿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找到。

他按下开关,起先只是火车头,在血色中挣扎地发出时闪时暗的白光,仿佛要刺透永夜。最后我还想说点什么,他的眼泪滴在我脸上,也滴在雪花球上。

这一刻,雪花球居然迸射出强烈蓝光。

我们就此坠入深蓝色隧道。出口乍现,幽光浮动。当我终于看清它们时,发现脚下是一个由半透明光线组成的,非常漂亮透彻的人间盒子,像拥有无数切面的宝石,从每个角度看都有不同光景。盒子中有人有景,人儿都小巧精致,许多幕故事正同时上演。我记得我还想说什么。我抬眼看了他最后一眼,他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我笑了。结果最后真正成为水手的人是我,没想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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