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字之事
有字之事

字的陳列。

君不見

    我跟這一代的人一樣,絕大多數是老一輩口中幸福的一群,衣食無虞。我根本不知道豐衣足食是什麼意思,「擁有」跟「當然」之間的距離太近,身處黑暗裡才看得到光。


    識人回國後談起歐洲的生活,曰洋人隨手關燈乃因電費昂貴,顯然忙著拯救環境的日常生活中他沒有時間隨手關燈。

    父親幼時家貧,習於整屋昏暗,我們則習慣進入室內後對整屋所有物映入眼簾而視而不見。都忘了擁有是一種求之不得的幸運,能夠開燈隨時翻閱這種幸運,則是天大的奢侈。更奢侈的是為了不需要的事物煩惱,至於煩惱晚餐的選擇太多不知道該吃什麼,則幾乎是可惡的。有太多物資以致難以選擇,以致設想世界上刻板印象中在受苦的那些國度那些人時,即使召用最大的同理心,也覺得自己虛偽。因為那想像是這麼缺乏神經生理層面的實在感,就像用模擬器玩遊戲一樣,內容雖在,感受仍有別。

 

    有一年發生了天災,之後我和妹妹住進離災區地理距離尚遠,道德上被要求盡可能貼近的地區。共體時艱的方式包括不買超過兩瓶礦泉水,也許順便不囤積衛生紙,這個項目今後可以加在所有急難救助手冊上。

    回想當時對災難的最直接印象是資訊闕如。沒有人告訴我們該知道的事:災害近在咫尺,但死神長得什麼樣子?是透明的空氣、樹頭待綻的花苞還是市面上一臉無辜的新鮮食品?即便無從選擇,日子還是得過,但得過多少日子體內才會累積出最初的警訊?警訊又長得什麼樣子?情況類似吸菸,差在沒有明確的目標可以防備,危險也不會像煙盒上的肺一樣標示分明。敵人不只看不到、還不確定在哪,並且基於道義或礙於輿論,也不方便公然躲避之。


    匱乏不一定眼見為憑。因停電頻繁,職場所在處黃昏後會進入一片黑暗,我接獲通知,隨身攜帶照明設備。長年光鮮亮麗的都會燈火不再通明,多少有種看到不該看的別人卸妝的臉那種奇妙尷尬。龐大的建築物裡暗角很多,視覺的不連續提供了平安時代風格的那種對未知的自然恐懼體驗。

    頭幾週睡得很不好,夜夜寒意纏身,才知道要有電、要開暖氣。在此之前壓根沒想到,不曾有此需求就不容易需求起。即使是打從根本上需要且與生存密切相關的事物,只要對其毫無意識,也沒有人引導自己去注視,人就可以這樣茫昧渾噩的過完所有的日子。


    一整個下午陶醉在有淨水可用的驚奇裡,短短兩天缺水的生活足以改變對世界的觀感,週休二日的斷水則是規律的抗焦慮訓練,因為不管再怎麼節約不必要的消費,水龍頭仍舊會在第一個夜裡開始中氣不足,我用已經不能稱之為沐浴的方式淨身,深怕每一滴水都會是最後一滴。這樣的憂慮會隨著水量的驟減,苟延殘喘加深,基本上持續整個第二天。


這裡供水回復正常約莫是第三天中午過後的事。

   疫情結束之後人們卸下口罩,會感到解放的輕盈、還是透過這個經驗培養出較高的衛生意識?水龍頭打開就有乾淨的水,不必用神社洗手台的方法洗手,洗完的水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挪作他用,地板和浴廁可以保持乾乾淨淨的,流理臺沒有餐具待洗。生命裡的理所當然又少了好幾項,憂患意識和感激多了一些。

    廚房多了不少儲水用的寶特瓶,像驅趕野貓的無效謠言建議的那種光景。用一瓶水洗完碗盤、用一盆冷水洗澡,這些需要耐心和練習,不過真的要抱怨嗎?這瓶水裡頭沒有致命病原體,洗澡時我也不必刻意閉口以防寄生蟲入侵,只不過是馬桶不能沖乾淨,至少我還有附門的廁所和乾淨的衛生紙棉。


    此刻人們繼續購買著舶來品,卡通人物聯名迴紋針,連鎖咖啡店限量馬克杯。深知水之將至,太陽明天依舊升起,多餘的物慾因而獲得允許。可以給精神上帶來富足的身外之物並非罪過,美自有其必要。匱乏是一種無法分享的經驗,能做的是在擁有的時候有意識的充分感受,這也許是人生唯一的義務。


「洗澡了嗎?」H那裡還沒有限水問題,他正在努力學台語。突然覺得再這樣下去,在他學會用台語說吃飽了沒之前,問候語可能就改了。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