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在時空縫隙的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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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人不在台灣,喜愛旅行、編織、藝文、烹飪、園藝、健行、攀岩,對一些舊東西情有獨鍾,用文字寫出生活與過去連結的樣子。 Medium: 線人工作間

在記憶邊陲的那些 // 布拉提斯拉瓦戰爭文物尋訪筆記(一):曾處戰地前線、備而未戰的地堡群

(编辑过)

2020走了十個月份,在疫情的催化下,國家、政黨、宗教、族群的各種對立紛紛白熱化,陰謀論四起。即使是相對和平的台灣,也默默埋下對台海熱戰的隱憂。我們究竟身在一個怎樣複雜的時代呢?地球上的每個角落,似乎都隱藏一些檯面下的不安。

回望歷史,一百年前的歐洲,正是處於一個無法安寧的時代。

一戰剛結束,西班牙流感席捲而來,同時民族主義興起,新的世界秩序正在形成。這股風潮吹到被迫解體的奧匈帝國,捷克斯洛伐克在1918年誕生了。

這些字詞的描述像是將要迎接一個和樂的世界,但事實是,當戰爭終結,新興國家開始建立之時,並不代表全面的和平,緊接而來的是數次邊界界定的談判和衝突。

捷克斯洛伐克以新興國家之姿,倚靠捷克境內的重工業發展,在十年之間成為世界上十大軍工業強國。同時間,一戰後顯露疲態的歐洲,開始渴望強而有力的領導人,推崇法西斯主義的政黨逐漸在各地發展勢力並取得政權。

最初的捷克斯洛伐克國境狹長幅廣,甚至與羅馬尼亞接壤,捷克人、斯洛伐克人、波蘭人、德意志人、匈牙利人、猶太人、魯賽尼亞人都在此居住。原先民族自決的聲浪如同兩面刃,一方面促成捷克斯洛伐克建國,一方面卻也讓政府對於少數民族問題束手無策。如當時斯洛伐克人僅佔總人口15%,卻佔地將近一半國土,且鄰近波蘭、德國、匈牙利邊境地帶的少數族群也存在要歸附他國的聲浪。在不同勢力的政治操作下,最終促成分離主義盛行。

時至1933-1938年,政府已面臨種種內憂外患,全面在邊境大興地堡,以加強邊防,為即將到來的戰爭作準備。只是,戰爭並未如期以預期的形式到來。

一場捷克斯洛伐克被拒於門外的慕尼黑會議更讓國內外情勢雪上加霜,原以為能夠閃避大戰並帶來和平的1938年慕尼黑協定,卻為希特勒開了門,隔年順勢佔領捷克斯洛伐克。此後至二戰之間,捷克和斯洛伐克分家,德國納粹在兩國境內扶植魁儡政權。當斯洛伐克偕同德國納粹在同年入侵波蘭,亦即一般所認知的二戰開端…




Petržalka邊界要塞設防地圖,左方為奧地利,註記寫著1938/3/15與德國同盟。S- (數字) 系列是這次主要造訪的地堡群。地圖翻拍自B-S-8軍事博物館。

布拉提斯拉瓦多瑙河南岸的Petržalka,在1920至1947年為捷克斯洛伐克邊界,曾被視為戰地前線,在此處興建的地堡就有25座。即便這裡的地堡未在二戰期間使用,沿西面邊界而建的地堡,在冷戰期間成為鐵幕後方的防衛點,可說是共產世界的前線。地堡防禦戰事的壓力直到1989蘇聯解體才解除。

多數邊界沿線的地堡結構和大小相似,具有兩間攻擊室,兩座觀察塔,地面層用於制定與執行作戰指令,地下層主要為休息和儲藏空間。

典型的地堡觀察塔,攝於B-S-13。

西面的眾地堡以B-S-4、B-S-6、B-S-8維護最完整,目前由公民團體認領,經營以要塞和軍事為題的博物館數年,各有志工支持者。歐洲疫情的關係,B-S-6尚未對外開放,目前只參觀了B-S-4和B-S-8。

前者至今已投入數千歐元收藏軍事文物,致力於將大部份空間回復成原本使用時的樣貌和功能性;後者是布拉提斯拉瓦最大的地堡,較重視戰爭史和軍事收藏陳列,主要以地面層作為展覽空間。

作為要塞博物館的地堡B-S-4,最接近從前備戰的樣貌,照片裡的障礙物用來阻擋坦克入侵。

因為與B-S-4核心成員之一同年,讓我更加好奇他們自發性的組織行動。據說隨著1989年蘇聯解體後官兵撤防,所有地堡內的各項裝備和武器都被洗劫一空,此後被遊民佔據多時。一群兒時玩伴,長大後不忍地堡持續荒廢,決定在2011年開辦博物館,至今已九年之久。我問解說員Martin:「何時會完成理想中的收藏目標呢?」「如果在有生之前能夠辦到,我就很開心了。」

加農砲和重型機關槍是地堡使用的主要武器,除此之外,B-S-4也展示許多蘇聯時期製造的槍枝和彈藥收藏。Martin神色飛舞解釋各項武器的操作方法,不難看出他們團隊投入在軍事收藏的心力。他說的一番話,令人印象深刻:

「我從小就是軍事收藏迷,這不代表我喜歡戰爭,但是認知戰爭和歷史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如果你觀察現在的世界局勢,你會發現它混亂複雜到和二戰時不相上下。我覺得現在的人常常忘記如何與人為善,我們需要知道如何良善對待他人,才能避免戰爭。認識過去是非常重要的,希望有這個博物館的存在可以提醒大家那段曾經為戰爭作準備的歷史。」




B-S-8 軍事博物館的靈魂人物Ivan(左) 和Miroslav (右)。所有的地堡均無電路管線銜接,為了防禦也缺少自然光源的引入設計,在開館導覽解說時,都需要靠如右方的發電機運作,傳送電力入內。

在B-S-8,換成兩位老爺爺迎接我。向我用英文介紹的核心成員Ivan特別衣著軍服,高挑挺立的他精神抖擻又溫和,讓人很難相信他已72歲了。館長爺爺Miroslav 69歲,退休之前的職業是攝影記者,在知道地堡有機會可以進駐的時候,就找三兩好友一起組織,內部展示的軍事文物來自民眾捐贈和個人收藏。如今的他,已將經營地堡看成生活的一部分,每天都會去晃晃。

到訪那天是午後,他和藹坐在椅子上,夾雜斯洛伐克文和德文,一邊和我閒聊,一邊看小孩們爬到地堡的觀察塔上玩飛機模型,在飛機墜向草地時大笑說「啊美軍!」一個有意無心的玩笑,透漏了年紀,還有這條邊界防線曾經見證的歷史轉變。

位於B-S-8後方,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對峙的鐵幕邊界示意,另一邊是悼念一戰軍士亡靈的紀念墓園。




尋訪Petržalka的其他地堡,則像是去脈絡的幾場精彩探險。古早地圖和Google Maps上的標記是最先拿到的兩把鑰匙,在建築體之間行走、在樹林之間撥開遮住視線的乾枝長草時,瞬間像是在離開文明當代的路上,但當抵達目的地,迎接我們的並非從前那些在錯綜複雜時代興建的地堡,而是已然遺世獨立、成為廢墟的地堡本體和塗鴉,又或是不知名人士使用過後的痕跡,徒留一種時空的錯置感。

在B-S-4和多瑙河之間的保育森林,藏了三座地堡B-S-1、B-S-2、B-S-3。

林間的B-S-3地堡

B-S-1位於易達性最高的步道旁,B-S-2和B-S-3需要一點辨別路徑的小技巧才能抵達。B-S-1和B-S-2雖可以自由進出,甚至下到地下層,但礙於地點荒涼又沒有頭燈,沒有貿然下去一探究竟。

B-S-3是三者中最為隱蔽的一座地堡,需要繞過數棵倒樹往森林深處前進,許多菌菇類潛伏在枯葉下方,建築體在樹蔭之下,讓人不禁想到天空之城的畫面。在樹林的遮蔽下,周邊顯得潮濕許多,青苔遍布,彈藥壕溝內甚至積水多時,唯一的出入口已封閉,一頭溺斃的鹿身浮在水面上,一動也不動的。

B-S-7和周邊的防禦坦克牆,以前作為標靶練習場,現在座落在田中央,成為一棟突兀的開放建築體。踩踏在凹凸不平的土壤行進的過程,不禁聯想起若是在作戰時刻,那移動會是多舉步維艱。

離我的住所最近的應該是B-S-10、B-S-11。B-S-10同樣在田野間,夾處在玉米田、鐵路和高速公路之間。需要先從小徑穿越兩道鐵軌,向西行後往南,然後往東回到鐵軌之間,沿著斯洛伐克與奧地利的邊界小徑前行,最後踏出混凝土路,走在玉米田之間,直通到與高速公路極為接近的B-S-10。

B-S-11說起來也有它的特殊之處,就位於社區建築的綠地中央,突起來的小丘下應該是地堡的建築體本身,不過觀察塔已不可復見,現在能看到的建築體頂多只能算是殘骸,上面也已覆上水泥,無法得知從前這座地堡的規模。

B-S-5a、B-S-5b和B-S-12大概算是歷史被時代洪流淹沒的代表了。依照舊有地圖的距離比對,B-S-5a、B-S-5b原本建在通往奧地利市鎮道路的兩側,現在斯洛伐克端已擴大成為高速公路系統,據說在公路下方。B-S-12則是在過去幾十年間新興的住宅區周遭,看似原址有可能位於現在道路通過的空曠區域,卻沒有明顯的建築體痕跡,或許在失去原有戰事功能後,被掩埋更深,被破壞更徹底,一點痕跡都找不到。

相較其他地堡,B-S-13離現在的住宅區很近,內外牆佈滿塗鴉、裡面甚至還有一張床,白天的地面層空無一人,夜晚可能有遊民駐留。




相較牽連政治、軍事、社會的歐洲戰間史作為認識地堡群的關鍵脈絡,穿插其中的田調查訪重要歸重要,過程卻輕快許多。不禁思考,瞭解這些事情之後呢?我們身為一位渺小的地球人,好像只能寫下故事,再如B-S-4 Martin說的與人為善。這些備而不戰的地堡在現在這個當下所能提醒的,似乎只有無法抵禦時代潮流的渺小無力。

文章的最後,來感謝一下疫情間陪我勇闖地堡探險的當地人。當一位外國人依然可以和當地人一起走訪未知之地,表示現在的生活起碼還是維持著一種我們都該珍惜的平靜。

與B-S-8地堡相鄰的一戰公墓


參考資料:

(1)〈捷克的國防產業〉https://english.radio.cz/defense-industry-czech-republic-8068404

(2)〈捷克斯洛伐克1918-1992歷史〉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Czechoslovak-history/Czechoslovakia-1918-92#ref42107

(3)〈新興國家多變的邊界〉https://www.rusyn.sk/ako-vznikali-hranice-ceskoslovenska-novy-stat-mohol-mat-rozne-podoby/

(4)斯洛伐克軍事要塞文物紀錄網:http://www.bunkre.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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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地各有歸屬、疑惑、信念,從過去到現在的相遇,啟發許多生活靈感的正能量,觸動挫折受傷的負能量,漸漸捕捉世界不同的輪廓,形成現在的我,來認識不斷變動的世界。 小人物是有緣人,沒有任何標記的「人物篇」紀錄所到之處的有緣人;小人物也是我,「山路」寫山野間風景奇遇、「在記憶邊陲的那些」寫文史小旅行;偶爾出現的「底片攝影」寫世界的過去式,「讀書」寫書本映照出的世界,「植悟」寫因種植體驗到的四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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