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剛
李敏剛

匈牙利中歐大學政治科學系博士,研究政治理論、社會主義與自由主義。研究主業以外,關注中歐政治、國際政治經濟學。最近好奇心再次失控,幻想有一天可以認真研究法理學、中國近現代思想史。

川普作為反抗運動意志的試煉

(编辑过)
文章發剛表於臺灣《思想》第42期,但事實上是在一月尾寫就。紙本出版總有滯後,Trump 在香港現在已經沒甚麼人談了,也可能只是我的回音牆見不到,幸或不幸。我對 Trump 尤其是他在香港的相關爭論其實一直興趣不大,這篇也許可算是遙遠的觀察,也權當盡點綿力,為急速轉變中的香港,留一點時代紀錄。我關心的始終是香港抗爭的未來,Trump 雖成過去,但他所代表的難題仍在,文章的結論也許未算過時吧。
《思想》42期,很有心的華文思想雜誌,每期也有讀不完的深刻文章,大家請多多支持!

香港的輿論和知識界,甚至是在社交媒體上一般大眾的討論,對剛過去的美國大選的關注,也許說得上是史無前例。圍繞著川普的支持者,或所謂「川粉」而來的政見衝突,甚至在本應友好的群體中,也帶來了強烈的情感撕裂。為什麼人們會對川普在總統選舉的成敗有這麼大的反應? 在這篇筆談裡,我想由一個重要的線索談起:只有在支持甚至參與到 2019 年的反對逃犯條例修訂的運動的人之中,才會有所謂的川粉;而駁斥批評川粉最力的,其實也是另一班來自反抗陣營的人。我在這裡想提出的是,要理解香港的川粉的政治視野和情感結構,不能抽空他們都是認同香港的反抗運動的這個大背景。爬梳下去的話,這次川普所帶來的爭論,或許可以理解為香港的反抗運動面對意識形態崩解和地緣政治衝突所帶來的難題——也可以說是試煉——的具象化。

政論網紅與川粉

香港的川粉們到底是誰?誠然,視乎時機和發言位置,不同人可以有不同的理由支持川普當美國總統,很難一概而論。但我想在這裡談的「川粉」並不是指所有的川普支持者。我指的川粉,是尤其在這次美國大選的脈絡下,對川普有強烈情感上的認同,並不只是基於策略和工具性的考慮,支持川普的美國政府或外交政策的人。

川普在不同時空,都在香港反抗運動陣營中有不少策略性的支持者。在美國大選之前,尤其是在 2019 年下半年,香港的反抗運動正熾,美國國會討論並最終通過《香港人權與民主法》的時候,大約沒有太多反抗者不支持川普當總統。儘管事實上,川普發言支持反修例運動其實很少也來得很遲,一直聲援香港的大多是共和黨的議員,而《人權與民主法》的最大推手其實是民主黨的眾議院領袖佩洛西,並以兩黨共識通過,但川普也確實肯定並簽署了這條容許美國政府更靈活制裁中港官員的法案。對反抗者們而言,川普願意為對抗中共提供助力,自然沒有不歡迎的理由,即使很多人大約不關心也不清楚他在美國內政上的言行。到了去年年初,新冠肺炎波及香港,大規模的街頭運動停頓,但反抗中共的情緒並沒有退減,甚至因為肺炎源頭來自武漢,中國政府被揭發暪報疫情而加劇。這亦和川普同聲同氣:後來肺炎波及美國,川普把疫情失控的責任賴在中國政府身上,還稱之為「中國病毒」。再一次,既然有共同的敵人,反抗者們視川普為同路人,也不難理解。

我這裡想談的川粉,一開始可能也不過是川普的策略性支持者。但他們漸漸對川普有超出了純粹策略考慮上的認同:川粉們全面認可川普在美國國內外的所有政策甚至選舉策略,並且認為在任何一方面站在他的對立面的,就是邪惡的或愚昧的,而且事實上就是中共的同路人。因此川普也就成為了香港反抗運動的希望。按這個思路,只有川普和他的支持者們在美國繼續掌權,香港才有望在中共的魔掌之下脫身。

值得留意的是,川粉對川普的全面認同,並不基於他們對川普乃至美國體制的整全認識。事實上,香港的川粉們接收政治資訊和分析的主要渠道,既不是美國媒體的一手報道,也不是相關的學術研究,而是一群在去年反抗運動趨於沉寂後,興起的政論意見領袖(key opinion leaders, 即所謂的 "KOL"),或者說是「網紅」。這些政論網紅主要依賴 Youtube 影片分析時事,吸引了大量觀眾,而他們很大部份的「粉絲」,就是在 2019 年才開始認識和參與反抗運動,但因為國安法正式在香港實施和疫情打擊,街頭抗爭不再,政權反撲來臨,因此既憂心忡忡但又似乎無事可為的一群。《立場新聞》有一篇對川粉的特寫報導,很生動地描繪了這些川粉們的生活:

"陳麗珍不僅參與部分遊行集會,還成為法庭「旁聽師」、到懲教所探望被捕的示威者。...... 「袁爸爸」是…… 71 歲的商人袁弓夷,他在今年 5 月於 YouTube 開設「袁爸爸 袁弓夷政經評論」頻道,評論美中港政經時事。6 月初,他離港赴華盛頓,以民間外交遊說者的身分,去信、會見政治人物。因為國安法,他決定留在海外。短短一個月,他的訂閱者超過10萬人,陳麗珍是其中之一。
「我真的很喜歡聽袁爸爸。」她臉上綻出了笑容,「⋯⋯他帶出一個(國際線)路線圖,帶著我走。」之前感覺與自己有距離的社運青年,現在似乎沒那麼遙遠:「羅冠聰、張崑陽都有同袁爸爸聯繫…..有了袁爸爸之後,我覺得之鋒年紀太小,是時代選中他,但仍需好多磨練。」
陳麗珍花更多時間在 YouTube 上。她每天早上到法庭聽審、下午探在囚者,夜晚七點左右回到家,就打開電話,接下來一整晚的時間,她都會沉浸在袁弓夷等時政 KOL 的影片裏,直到睡著。
透過袁弓夷的描述,陳麗珍獲得這樣的印象:「Trump 撐香港,拜登撐中國。」至於具體的理據,她說特朗普發動貿易戰,證明對華強硬,而拜登指會取消貿易戰對中國施加的關稅。"[1]

正如這篇訪問也提到,香港既有純粹的策略性的川普支持者,也有很多是打心底認同共和黨的保守乃至極右價值觀的。但也的確有很多是如訪問中的陳女士一類的川粉。而無論如何,我認為在香港反抗運動的脈絡下出現的這種川粉,才是一種有更深刻意義的政治現象。

陰謀論與反共、充權與頓挫

在香港反抗運動的脈絡下,川粉們面對的最大批評,是散播對有關美國乃至國際政治的不實訊息和陰謀論。首先,尤其在社交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造謠動動嘴,闢謠跑斷腿」,澄清、核查假新聞的網絡文章的標題和內容遠不及陰謀論吸引和聳人聽聞,傳播速度和點擊率都遠遠追不上,[2] 客觀的後果就是公共討論的劣化,也令抗爭運動偏離對真相、理性與公義的堅持。其次,公共討論和平台的劣化,也有損反抗陣營內部的團結,尤其對從事國際遊說的一翼,這些支持川普、妖魔化民主黨的不實訊息與陰謀論,往往對他們尋求美國兩黨共識對抗中共的策略作出挑戰,引發傷害互信的爭論。[3]

但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川粉們背後的情感動力。社交媒體和陰謀論固然是巨大的助燃劑,但也需要有相呼應的情感力量作為火花,川粉才會有撼動公共輿論的影響力。我認為,其中最強的一道情感動能,是街頭反抗運動頓挫之後失落的希望感和充權感。

2019 年的反修例運動,有香港反抗運動史上最大規模的動員,參與街頭抗爭的人數之多、歷時之長、地理上散佈之廣、形式之多樣、和政權衝突之激烈,都是史無前例,甚至比起近代群眾民主運動如上世紀的東歐變天有更大的聲勢。尤其對大量初次參與社會抗爭者而言,這帶來了巨大的希望:為政權帶來實質和根本改變的可能似乎觸手可及。街頭運動也讓欠缺民主機制左右政治的民眾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權感。他們的聲音終於被政權重視和回應(雖然是以暴力的方式),當權者難以收拾局面;而街頭上的抗爭,大家同心協力,平等相待(尤其因為以網絡社交平台作為動員手段,談不上有中央指揮),於是彷彿每一位參與者的一分力,都為反抗打開多一分的可能性。[4] 在疫情爆發前夕,街頭運動雖然已現疲態,但遠遠未至於結束。於是,後來運動戛然而止,就為這些反抗者們帶來了巨大的情感落差。

對這些反抗者來說,香港最大的敵人就是中共,而川普尤其在疫情爆發後的反共姿態,就令他成為人們寄予抵抗希望的人選。但和美國建制內的專業政客不同,川普「推特治國」,透過網絡平台吸收支持者,又在國內因施政和言論累次被輿論圍剿,大選選情不被看好。川粉就如在直播看真人秀,而在推特和不同的社交平台發言點讚轉發,又彷彿親身正在參與一場處下風者對抗環伺的強敵的政治運動。川普的選戰,因此就成為了街頭運動的替代,承接了人們的徬徨與希望,給無處安放的充權渴望提供了寄託,紓解了無力感。

(新)自由主義統識的崩解

但川普所提供的反共希望,有多真實?如果真的如川粉後來所想像,川普在國內都已經充滿了位高權重的敵人,又如何寄望他有一天真的可以幫助香港打敗中共?這裡,很多的川粉就會有一個由策略支持轉到道德支持的滑轉:既然川普曾經至少在姿態上給予香港支持,在他的艱難時刻,我們就更不能「離棄」他。這個滑轉不能僅用情感投放來解釋:明明美國很多其他政客都揚言對中共強硬,甚至不少比川普更有宏觀戰略,為何川粉卻對他們總有深刻的疑忌,不能像對川普般認同?[5]

我想,這其實透視了香港的反修例運動在反中共背後,一個更深的潛流:這其實也是一次對整個現存全球管治體制和它背後的意識形態的深深質疑。但反抗運動最艱難的試煉亦在這裡:既沒有意識形態指引,更沒有「轉型模版」,面對未知的未來,卻要和赤裸裸政權暴力祼命相搏,如果川普不是答案,那反抗到底可以如何走下去?

香港反抗運動的敵人是中共,但把中共養成龐然巨獸的,正是一直以來十分安於中共作為威權政府參與全球治理的美國乃至全球建制。在所謂的國際合作、和平與人權、自由貿易的說辭下,建制的政商複合體垂涎於中國的龐大市場,說穿了不過是為了生意和錢。錯綜複雜的經濟利益讓所謂的民主大國的精英們和威權中共的官員和商人合作愉快。由2014 年的雨傘運動到 2016 年起中共對香港的本土派乃至泛民主派的全面攻擊、對香港僅有的民主自由不斷收緊、紅色資本全面「融合」香港,美國的建制精英們都不置一辭。全球治理體系的虛偽和實質上的崩潰,在 2008 年的金融海嘯開始,最終在去年應對新冠疫情的無力與慢板之下暴露出來:中國政府隱瞞早期疫情至今仍無從追究,相反台灣作為民主體制下最成功的抗疫地區之一,卻始終沒有被國際組織尤其世界衛生組織正式承認和合作。

無論川普背後所代表的是甚麼價值,他當選美國總統後,和由外交到國防到司法的整個官僚精英體系衝突不斷,並進而帶來整個全球秩序的不穩定,正是打破這個愈來愈無說服力的全球治理體系的契機。[6] 在美國本土,反對川普的政治聯盟,是以「撥亂反正」作為號召;但對香港很多的反抗者們來說,這就是回到從前那個容讓中共鞏固管治、壯大經濟實力的全球秩序。他們憑甚麼相信,在 2019年以前打著民主與自由的旗號但對中共友好的精英們,會在2021 年之後打著相同的民主與自由的旗號堅決對抗中共?對川普的認同,和對過往精英主導的全球治理秩序的幻想破滅,其實是一體兩面。

反抗意志的試煉

這是一個(新)自由主義統識崩解的危機。學理上,建構民主政制、保障基本公民權利和自由、實踐公義的社會分配、尊重多元認同等自由主義核心理念,固然和新自由主義所主張的全球法規整合下的金融去監管、拆除貿易壁壘、社會政策市場化有重要區別,甚至是相互衝突。但現實卻是,在川普上台之前以美國政商精英為首的全球治理體系,正是說著自由主義的一套理論,而行其新自由主義的實質。沒有實踐參考的價值很難在人們心中生根。東歐共產政權倒台,民主化過程順利,西方民主社會提供了一個現成的「正常」實踐模板作為參考,是很重要的原因。[7] 當人們自覺被新自由主義的精英建制背叛,就一併把作為精英說辭的自由主義理念拋棄,這卻讓香港的反抗運動陷入價值蹈空的危機。反抗運動要堅持下去,但要堅持的是甚麼?要推翻中共,又是為了甚麼?香港(人)作為反抗運動的認同符號,代表的是一套甚麼的價值、一種怎樣的文化、還是一個種族?

新冠疫情籠罩之下,全球的反中情緒強烈,中共也不惜大灑金錢建構國際軟硬實力,希望能和美國的政治經濟霸權爭一日長短。這是香港反抗運動面對的地緣政治格局。尤其香港的反抗運動仍希冀得到境外政治力量的幫助,於是,如何定位自身的目的與意義,就是關係到可以找到哪些盟友、得到哪種形式的幫忙的艱難論述選擇。這既使川粉由策略上進而在道德上認同川普,也引起對香港反抗變成「川普主義」運動的道德和策略上的憂慮。把川粉的陰謀論駁倒,並不代表反抗運動就能找到更好的認同基礎。這還需要更多有關歷史文化認同和共同價值建構的對話與反思。但川普倒下了,中共的打壓愈見野蠻,全球治理體系仍然危機不斷,香港的反抗運動,還能堅持多少時間,還剩下多少空間呢?面對暗淡的未來,找出既合乎政治現實但又不失價值理想的團結基礎,這是對香港反抗運動的意志,最為嚴酷的試煉。


李敏剛,中歐大學政治科學系博士,香港伍倫貢學院社會科學院助理教授。研究領域為政治理論、社會主義與自由主義。曾發表論文有〈馬克思主義與社會自由--評Axel Honneth, The Idea of Socialism〉、〈匈牙利1956年革命的思想遺產:畢波的政治思想與自由社會主義〉等。


[1] 立場新聞,〈【特寫】撐 Trump 者在香港:收看「袁爸爸」、策略反共與反政治正確〉,2020年11月2日

[2] 方可成,〈謊言盛行,催生「事實核查」的歷史性時刻〉,《端傳媒》,2016年 10 月 25日

[3] 莫哲暐新近的文章可算是反抗陣營中批評川粉的最有力的代表作,見他的〈嘲諷愚昧,鄙視謊言:應對Trump粉之道〉,《明報》,2021年 1月27日

[4] 這個分析我參考了鄭煒一篇對香港社會運動的精彩研究,見 Edmund Cheng (2016), 'Street Politics in a Hybrid Regime: The Diffusion of Political Activism in Post-colonial Hong Kong', China Quarterly 226, pp. 383-40.

[5] 強硬面對中共作為美國外交近年的大方向,甚至始於川普當選前。可參見孔誥烽,〈北京空想拜登勝出 美對華政策「撥亂反正」〉,《自由亞洲電台》,2020 年 11 月 4 日

[6] 參見 Dylan Riley (2018), ‘Editorial: What is Trump?’, New Left Review 114, pp. 5-31. 

[7] 參見 Ivan Krastev & Stephen Holmes (2018), 'Explaining Eastern Europe: Imit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Journal of Democracy 29, pp.117-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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