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乙又
余乙又

一个爱写字的人

人间体验记

gap年里,我在爸妈开的小超市里帮手。

2020—2021年是我的gap年,拿到英国offer,却因为新冠和一些个人原因没能去成,转而申请国内的博士。我在爸妈的小超市里帮手,深感市井生活自有一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一位大姐喜欢买炫赫门香烟,说话声音哑哑的。言谈间才知道她新冠期间投资了口罩厂,没想到口罩供应很快足量甚至过剩,走错这一步,亏了一大笔钱,只能转行每天开滴滴挣些钱。因为是老客,又知道她年轻时差点得抑郁症。大姐自述太喜欢小动物,每次看见受伤的猫猫狗狗都要出手救助,家里收留了十几只,要是撞见路边横死的小生灵,还得伤心好一阵子,久而久之落下心病,好在最终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街对面烧烤店的老板是东北人,几乎是每天一包软云烟,生意不好,转租时已经谈好价钱,谁料快签协议时对方突然反悔,店面没转让出去,就继续不温不火地经营着。这阵子恰逢欧洲杯,店内本来播放卡拉OK画面的大屏幕有了新作用:实时投送足球赛。老板有一天急急忙忙地跑来,大意是无法将台式电脑的画面投放到大屏幕上,见我是个年轻人,理应懂些科技,想让我去看看。我一到店内,发现是Windows系统,犯了难,一阵操作后画面重新有了声音,但还是没有图像。我实在不好意思无功而返,让老板接通他儿子的视频,终于在指导下调好了屏幕,松了口气。老板和老板娘很是客气,执意要请我喝饮料,我说小超市里就是卖饮料的,常来买烟就可以啦。

住在隔壁巷子里的老大爷很喜欢喝五元一罐的青岛冰醇啤酒,每天路过时就买上一罐,风雨无阻。我建议他一下子买六罐组合装,买四送二,很划算,反正每天要喝。大爷摆摆手,说一天只能喝一罐,买多喝多。然而,近二十多天,大爷好像消失了一样,不仅没来买啤酒,都没见他从超市门前经过。我纳闷了一阵子,又有些担忧,大爷似乎是独居,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就这样内心嘀咕了好一阵子,前几天,大爷一瘸一拐地又出现了,原来是被撞骨折,一直在家休养,现在恢复了不少,又来买啤酒。因为要减少出行,这次可算是买上了组合装,而且我送货上门!

除了给老年人送米送油,送货上门的情况并不多,有一次给一群年轻人送酒,倒是印象深刻。假期,一行人来买啤酒,一下子买走了23瓶大乌苏,还捎带些花生米和吃食。他们就住在附近的民宿里,本来人多,其实每人拎几瓶,完全可以带走,可是又说在景区逛了一整天,腿脚累得很,又想喝,又不想拎酒。我说借给他们小推车,待会儿或者隔天再来还。回应道同样的理由,太累了,小推车都不想用。一旁的我可不想煮熟的鸭子飞了,说可以骑电瓶车载着酒,直接送去住处。刚准备出发,一行人又想要个啤酒扳子,偏偏店里一时找不到扳子。其实我钥匙串上就有个自行车状的啤酒扳子,可是有特殊的纪念意义,我摩挲了好几下,没舍得送,开始装死。好在一会儿又在柜台下扒拉出最后一个扳手,问题解决。

我又准备出发,这时一个还挺壮实的男生作势要坐上后座,满头问号的我只能劝阻:“我可带不动你,你下去。”“总得有人给你带路吧。”“你下去,非要带路,换个轻点的女生来。”我再次想出发,女生又说后座上有灰,要擦擦再坐,我暗自努努嘴。巷子里七拐八拐,前有两箱啤酒,后面还驮着个人,我甚至觉着车胎都瘪了一截。路程还挺远,我有些理解为什么不要小推车。到了民俗房门前,我将酒陆续搬进去,过足的冷气吹得我差点还崴脚。女生说他们是苏州的学生,趁着周末来周边旅游,还询问起有什么推荐的早茶店,当然是富春茶社!终于,我想着完成任务,可以回店里了,她指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色:“你能再载着我往回迎其他人吗,这里好黑。”好吧,几分钟后,她和朋友们会合,我也轻装返回,心里叨叨着,一定要喝得愉快,你们真的第二天还能起来吃早茶吗?!事情果然还没有结束。第二天早上十点多,同样的一行人,歪歪扭扭地耷拉着进门买饮料:“喝大了,没起得来,吃早茶改吃午饭了,下午我们就要回去了,富春也可以吃中饭吧?”“可以的没问题,要吃大煮干丝!”我憋住了笑。

有一阵子,销量一般的荷花牌粗支香烟变得特别好卖,我好奇询问一位常买的姑娘,答复是“你不知道吧,听说蛤很喜欢抽这个牌子的香烟,到处卖断货了。”原来如此,没想到这也可以+1s。

当然,做生意不只是以上琐碎又带着些美好的日常,还总是面临着冲突,冲突的最直接对象就是——城管。因为是临街店面,再加上是景区周围,招牌的大小和样式总是管得格外严格。按照规定,商家必须提前提交店铺招牌和广告的效果图,送交审批,合格并通过后,才可以挂上招牌或张贴广告。话虽如此,审批期间的空白期,总不能留下空落落的白墙吧,只能挂个临时的。问题出现了,城管不允许挂临时的招牌。起先,城管和商家各退一步,城管要完成工作任务,商家要正常做生意。应对方法是什么?城管先摘下招牌,再拍照佐证,这样可以交差,意思是商家并没有乱挂未审批的店招。摘下后,城管再将招牌挂回去,也不影响商家经营。又过了一段时间,物业换人,万科接管了整条街的管理,鸟枪换炮。每天都有一队小伙子穿着制服巡逻,偶尔和商家交谈,要求撕去玻璃门和橱窗上的广告,但也只是口头劝说而已,并没有动手。就这样,城管、物业管理和商家各自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直到出现了全城统一执法行动。

某一天下午,柜台前的我听见街外有喧哗声,过了一会儿,喧哗升级为争吵。只见城管和物业管理人员,一共至少三十号人,正在拿着小铲子和清洁工具,挨家挨户地铲去粘贴的广告。店家哪能同意?于是,走到哪里,吵到哪里。人多势众,店家也只能服软。隔天,所谓的执法,力度再次升级,餐饮店的桌椅、灯箱、广告展示、放置用过碗筷的绿色收纳箱等等,统统不准放在门外,超市和便利店的冰箱和冰柜,也统统必须收进店里。冰箱和冰柜毕竟比较难搬,城管一时抬不走。我想着也没有必要硬碰硬,收进店里就是。餐饮店可是遭了殃,斜对面的一只充气大龙虾被收走,举着钳子斜倒在城管的皮卡后车厢上,有些黑色幽默。

执法力度升级,冲突也随之升级。夏季的晚市和夜市很红火,店内位置不够坐,店家自然就将桌椅摆在店外,一来增加翻台的效率,二来也能招揽生意,三来食客也愿意吹着晚风坐室外吃喝。城管不愿意,二话不说收走了每家餐馆的桌椅,直接扔在了皮卡车上。店家这时哪能继续沉默?第一步是争吵。叫骂的方式非常有时代特色,大妈指着城管:“你们就是一群国民党!”再指着物业:“走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骂归骂,双方都不会动手,城管和物业的老祖宗们都被问候了遍。城管也是人,不能动手,这样一直被骂着,总能还口吧,但制服在身,总不能也说脏话吧,于是:“我是党员。”好戏来了,大妈不依不饶:“我看你是国民党党员!”围观群众包括我,都被逗乐了,大妈自己也被乐笑了,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些。

这只是暂时的,争吵很快变成了争抢。被收缴的物品都是钱买来的,这世道生意本来就难做,吃饭的家伙什还被收走,哪能善罢甘休。有人冲去皮卡上想抢回来桌椅,并没有那么容易,领头模样的城管赶紧冲司机挥挥手,皮卡在人群中硬是游出一条小道,走了。又是一阵子争吵,领头的说了句很耐人寻味的话:“你们有什么不满,可以打12345投诉。”看上去是妥协,听上去又像是威胁,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似乎不是提了个解决方案,而是非常自信地认为投诉了也没用。况且,店家根本耗不起时间,饭店没有桌椅,哪能做生意?

我忙着观望和操心别人,全然忘记了超市橱窗内还有两块广告板没收回去。物业队伍中的一名小伙子突然转过身,我认出了他们,他们白天巡逻时经常在超市里买些水、香烟和冷饮,顺带吹空调,休息好一会儿。一来二去,熟络了起来。小伙子先朝我使眼色,我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他和我打招呼,还傻傻地招手。其实并没有,他着急地指了指我一旁的两块广告,我才意识到是提醒我将广告板藏回店里,不然会被城管收走。我感激地点了点头,收回了板子,躲过一劫。第二天,餐馆的服务员来买东西,又谈起这一场冲突。他们去城管大队缴了罚金,才拿回了桌椅,但是被摔坏了好几套,也没个说法,只能息事宁人,事情才告一段落。

这条街上的故事还在继续。然而,这只是我生活中一段再短暂不过的经历,故事真正的主人公们又回到了热腾腾的生活中。生意人似乎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没有太悲观或太乐观的情绪,而是更专注于眼下,注意力永远集中在环境如何,该如何应对上。我很喜欢这一点,也学到很多,要做个行动上的人,不要只做思想上的人,不要只停留在思考上,要行动。少有的体力劳动也将我从繁重的思索中解脱,这真是一个太好的解压方式。搬货、码放商品、清点货物等等,我居然借此还又练出了些肌肉!白天在账本上记账,夜里还要忙着惦记和翻看几百年前人的账簿,可能这就是所谓三百六十度沉浸式写论文体验吧。

写于2021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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