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思
楚思

香港人,研究生,扎根「土家故事館」。寫香港社會,也想多點寫散文小說。過去文章在 chorsee.wordpress.com。

不慣推門 — 隔離病房的定格

門柄?要推門?我猶豫了好一陣子,心中升起罪疚感和恐懼,以為自己直接觸碰什麼都是不允許的,甚至不道德的。思索一陣,發現原來不會禍害他人了,才敢推門,竟要用力,好奇怪。那天才剛離開以數字和字母串連去命名的隔離病房。

初來Matters 報到,還不太熟悉,請多多指教。

香港近來很低氣壓。原來愈想安慰別人,愈要硬著頭皮,好好面對心中的任何一個結。嘗試寫出這段經歷,希望從心內騰出空間,更能共感他人的苦痛。願大家身心健康強壯。


門柄?要推門?

我猶豫了好一陣子,心中升起罪疚感和恐懼,以為自己直接觸碰什麼都是不允許的,甚至不道德的。思索一陣,發現原來不會禍害他人了,才敢推門,竟要用力,好奇怪。

那天才剛離開以數字和字母串連去命名的隔離病房。


隔離病房裡,再分幾個小房間,我住過一個六人房、一個四人房。如要離開小房間,要先按鐘,聽到護士批准了,看清楚洗手盤附近那小小公共空間沒人,走過去朝感應器揮手,門會自動打開。出到去會被告知一個號碼,代表著某格廁所。在走廊向前走,差不多到盡頭,廁所的大門長期開住的。

唯一我會觸碰的門,是廁所裡,被指定用的那一格。先走進去拿一格廁紙,隔著用來關門。如廁之後,洗手抹手,再拿一格廁紙,用來包住拉鐘的手環。那手環以一條長繩吊在坐廁旁,拉下以後,咇、咇、咇、咇,在整道走廊迴盪,催促著我再用同一張廁紙去按外面洗手盤旁的取消制。鐘聲停下。那是為了等外面的護士批准我回去,他們多半大叫進來,就由得我自己走。

有次,我出去房間時,有個長臉蛋的護士,笑容滿面,側側身張開一隻手,歡迎我出去:「xxx,可以去廁所喇~🤗」到我洗手後,準備按鐘前,聽到他在外面,以浮誇聲線叫:「唔洗~~㩒鐘喇~~直接出黎得喇~~冇問題冇問題~~😎」我學他,神氣地答:「冇問題冇問題~~」他就繼續說:「冇問題冇問題~~😎」他不論平時向誰派飯,或是奉上一個膠袋時,聲音都有抑揚頓挫,時時刻刻都像表演。終於想到他像誰 — 迪士尼《美女與野獸》裡面,唱be our guest的蠟燭護士!我暗自替他起了這個綽號。

後來明白了,連醫護都跟我一樣嫌鐘聲煩人吵耳,有時會強調叫我取消鐘聲。我一走進廁格拉完鐘,馬上趕出去按取消制。通常是咇、咇、咇三聲我才趕得及,最快紀錄是兩聲半,要大步跨出去。也關乎那次獲分配哪間廁格,在最近的1和4號拉鐘才能快點。衝過去的小刺激,讓我想起較時間制拍照,有十下閃光燈的倒數,在此換成了整齊的響聲。

回去自己房間時,要用腳踢門旁的開關制,我穿的拖鞋,右邊一隻的帶子甩掉了,踢得有點不穩,但開到就是了。回去小房間裡屬於自己的位置,沒有門,只有布簾。

洗澡的話,去的是另一高級加大廁所,一出房走幾步就到,但是重門深鎖,要經過兩道自動門、一道木門才能進到去,並且,任何一道自動門未關好,就無法開啟下一道門,有點像在八十年代低科技武俠片用機關走進密室。離開時,先在廁所拉鐘,開第一道自動門,已有個阿姐(病人服務助理)在外面走廊等候,我與他隔著門的玻璃,一齊等著自動門慢 — 慢 — 關 — 好 — 才能呼喚第二道自動門 — 從 — 右 — 至 — 左 — 趟 — 開,期間我們一 — 直 — 四 — 目 — 交 — 投,彷彿以慢鏡拍著有人在月台等著我抵達,一幕淒美的場景,口罩卻不掩我們神情呆滯。

沿著走廊去廁所的路途,也即是我僅有的遠征,我會張望四周。還有幾扇門,有的寫住雜物房,有的寫住警告字眼:「病人不得擅自離開!」有時也會幻想,如果有人戴著手帶逕自走過這道門,會走到何層被逮住。我想像那人在後樓梯間歇斯底里地抱頭吶喊,被護士捉住,送到另一層。我幻想有一個這樣的人,然後我聽到自己離開廁所後,又禮貌地如實稟報:「係呀,大便,有啲爛。」

我一直按護士的要求,妥貼交好所有功課,連按鐘後講要去廁所,也像考會話,咬字清晰、準確稟告床號、簡要一秒內說重點還記得道謝。所以,我記不起,有個誰到十數天時,情緒猛然缺堤,立即按鐘,拖鞋大大力踩在走廊,衝進廁所一下子「嘭」門,大哭大叫,還猛力雙手拍門幾次。蠟燭護士的厲聲傳進去:「xxx,你唔可以咁架喎。」那誰大聲回話:「俾我發洩下啦!」蠟燭嚴肅回應:「你發泄都得,但怕你會整親。」那誰覺得隨時可被送到另一層,又不想被安排(電話)會見臨床心理學家像對面床,改用了不會弄傷自己又不驚動人的一種方式發洩。真的記不起是什麼方式。一直大哭,哭到沒氣,哭到哭不出,禱告,崩潰或不崩潰都可以的,祂都在工作,是祂掌權。放手了放棄了。總算哭完了,呼吸開始平順點。

洗臉,洗手,擤鼻,扔紙巾,按鐘。優雅的我回到走廊,回到病房,蠟燭及眾護士眼光依舊,若無其事。

最後一天,才揭曉原來離開整個隔離病房的門,是在另一邊,在小房往大廁所之後走幾步就到。我穿上自己的衣服,拿著行李,一經過那道門後,見到家人裝束,好多顏色,我見到他們的頭髮、見到腳踝,沒有黃色藍色一層層包裹。

原來一出去是這樣的。對於進來這房間的那個深夜,記憶模糊,腦中一直對這層的想像,都沒有這個範圍,是斷裂的,就像玩電腦遊戲主角強行走到邊界時,原來立體的風景會變形迫近,一座山會切過主角,或是懸崖邊會露出奇特的橫切面。

那時我去到升降機,再去到地面,比之前去廁所更便捷。奇異又陌生,像一齣長長的電影散場後,被指示從指定的門離開,被迫沿著暗黑隱閉的長長樓梯,走著一層又一層,內心還未為戲中情節傷感或亢奮完,身體又覺得無法接上進場前輕易攀升的感官記憶。再次開門時,畏光暈眩,認不到自己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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