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國
蔡崇國

活在全世界

毛澤東去世的那天

回想42年前的這一天,是從想著父親煮的麵條開始的

我家兄弟姐妹四個,可能是因為憨,父親最愛我。讀高中時已經是15、16歲了還經常被他的鬍子臉扎醒,特煩。哥哥、姐妹也覺得父親對我的偏愛理所當然,沒絲毫的嫉妒,應該也主要是因為我憨,當然,我在學校成績也好。

作為無條件忠於毛的黨幹部,父親不苟言笑,將自己的喜怒總是藏得嚴實,除了對我的愛。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給我,只給我一個人,煮麵條。我少年時期就睡得晚,愛讀書看報。家裡房子小,書桌(當然也是餐桌)邊就是床。我看書寫字不睡,父親就合衣捲縮在床上,似睡非睡。也是神了,沒有鬧鐘,一過半夜十二點,他就一個翻身,忽地起床進廚房煮麵條。麵條煮好後他端上來,像現在追韓劇的人們盯著電視屏幕那樣看著我呼啦啦地將麵條吃完,然後滿足、得意地收拾碗筷回到廚房。父親完全不會做飯,可他煮的麵條最好吃。至今在香港、台灣最好的麵店裡端起面碗時我都會想父親,如今的麵條的成色、滋味和父親做的差太多。那時的肉、蛋稀少,父親又節省,可為我煮麵條,他都會煎上兩荷包蛋,麵條裡還有澱粉攪拌過鮮嫩的瘦豬肉,當然,還有翡翠般的小白菜。菜綠蛋黃肉香,好看好吃。

父親的最大快樂,一個是看我狼吞虎嚥地吃,另一個就是給我驚喜。42年前,只知道工作、對文藝體育一向無感的父親,居然不知從哪兒知道了武漢有一場國際足球賽,而且居然弄到一張票。9月9日,我無比歡喜、得意地揣著那張小夥伴們羨慕無比的足球票,那是當時武漢人自豪的全國五強之一的湖北足球隊對坦桑尼亞青年隊,應該是武漢幾十年來的第一次國際賽事,特別嚴重。我徒步來到武漢北湖體育場時,能容納數萬人的體育場已經人聲鼎沸,有節日般的熱烈。周圍好多肌肉發達的大哥哥,他們的臉上全是已完全陌生了的輕鬆、歡快和期待。我開始想像如果湖北隊進球、獲勝,那將會是怎樣的一個瘋狂......

就在此時,廣播響了:今天下午中央台有重要廣播,比賽取消。今天下午有重要廣播,比賽取消......

小心臟的跳動猛地加速:有大事了!一定是毛主席死了!但,這當然是不可說的。周圍所有的人和我一樣,沈默地起身,焦慮但秩序井然地走向體育場的出口,沒有抱怨沒有抗議。出了體育場,仍然是寂靜,只有數萬人的腳步沙沙響,還有不斷重複的廣播聲“今天下午有重要廣播,比賽取消”。

至今回想,仍然被普通民眾的直覺震撼,這是一種對歷史大轉變的直覺。武漢曾有古希臘雅典風,夏天熱,而且熱的時間長,男人們一年中多有幾個月光著膀子,這樣,肌肉是否發達、身材如何就重要了。況且,作為江城的武漢碼頭多碼頭工人也就多,他們簡直就是活的古希臘雕像,其肌肉、身材引領著世界,每天讀讓發育中的小伙子們慚愧、羨慕、受刺激。你15、6歲的小伙子,細胳膊瘦腿胸平平,出門沒面子還容易受欺負。再加上當時的社會治安真很糟,處處、時時可見年青人打群架,學校關門了三、四年,復課後功課也少......這些,使舉重、游泳、玩單雙槓等運動,學武術,十分流行,光胳膊的肌肉男滿街都是。

體育場的這些肌肉男,當然就不是什麼知識份子文化人,他們是最普通,乃至是最底層的市民,可他們能直覺到天大的事情將要發生,這如同今天身邊的李連傑、成龍突然大談蘇格拉底、康德,特別動人、難忘。也因此,如此重要、罕見而且算昂貴的足球賽被取消,竟沒聽到一聲抱怨......至今,每到九月九日,體育場萬人急促的腳步的沙沙聲,都會在耳邊迴響。

在這之前的幾個月,周恩來、朱德先後去世,然後是鄧小平下台、唐山大地震......更重要的應該是報紙上毛的照片,那完全是瀕死狀態,以致我們每見一次毛接見外賓的照片都會覺得丟面子,相互耳語:他這麼個樣子(此時是用“他”,而不是用尊稱“毛主席”了,情感變了),為什麼還一定要出來接見外國人,還發照片呢?他自己難得不知道這樣對黨、國家和他本人的形象都不好嗎?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除了毛,黨內已經沒有其他人說話算數、能撐得其局面鎮得住人了。可如今毛死了,天當然塌不下來,但巨大的轉變是一定的。

步行到武漢的市中心六渡橋時,平時熱鬧的下午,街上卻是人少車也少,也因此,不知是家戶人還是商店、單位的收音機或廣播,聲音就大,毛去世的消息、哀樂滿街迴盪。我悲傷,同時也感輕鬆。看看街上不多的行人,似乎都平靜,沒有人哭。

晚上見到父親,面容沉重,但不見悲傷。母親更是平常,甚至步履更見輕快。母親愛給我講她過去當姑娘時候的故事,那當然是1949年前。我也是家裡唯一愛聽她說故事的人,所以知道她念舊,從來沒習慣過,也不喜歡49年後政治運動頻繁、人人“要求進步”之類的文化與社會關係,屬於懷念舊社會,對毛沒有“無產階級感情”的那類人。父親沒太悲傷也不奇怪,他算是國營大企業的負責人,專管生產,性格也倔。我的觀察,他真有感情的,不是那遠在天邊的偉大領袖,而是他身在其中的黨組織及他喜歡、也喜歡他的同事、直接上級領導。也因此,文革驟起,他和他熟悉的同事、領導,包括湖北省委的王任重、張體學等都被“打倒”,他從不理解也不接受。1975年鄧小平主持國務院,全國經濟迅速恢復,父親上下班皆顯神清氣爽、生氣勃勃。可一夜之間鄧小平就又被“反動”、下台了,父親沮喪、消沈,基本是怠工狀態。現在的許多毛派不知道或忘了,毛去世之前,我父親這樣的千百萬曾經是他最忠實的黨員幹部,實在是疲憊了煩了,受夠了他。再加上述的毛的近乎瀕死的病容、步履蹣跚的照片從74年之後頻繁見報、見電視電影,使人們不但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而且心目中的“偉大英明”形象和神秘也被毀沒,甚至還有羞恥感了。

事實上,人們的情感,在毛去世的消息發布的當下的表達最真實。有紀錄片拍攝到後來在毛的追悼會上、靈柩前許多人的痛哭,應該也多是真的。但凡失去過親人、朋友的人都知道,在追悼會上,即使面對你很煩的人的遺體你也會難過。那是面對死亡、自己的過去消逝後到悲傷,此時到人、記憶皆寬厚,只會想到逝者的音容笑貌......

九月九日體育場數萬人沈默的沙沙的腳步聲是獨特的歷史見證。我能親見,是因為父親大海一樣的愛。給我煮上好的麵條能理解,我至今仍然困惑的是,嚴謹的父親怎麼會知道那場足球賽,這麼知道那張球票會給我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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