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本盛
戚本盛

教師、評論人,也從事教師專業發展工作。

漫談學習的過程和成效

(编辑过)
只撒種不種田的話,根本就無需學校,學校之設,如同種田,是刻意為之的,即使學生自修、自主學習或自選活動,嚴格來說,均是一種有意圖、有目的的經營或安排,這個意圖或目的,可以宏觀至教育宗旨,可以微觀至課堂目標,簡言之,就是評估成效時不能忽略的初衷。

戚本盛

(封面插圖由Speedy McVroomPixabay上發佈)

某次教師專業發展工作坊上,談到以下幾句:「學過不是學到」,重要的是設法讓學生「學到」,「學到」是「成效」,「學過」是「過程」,「過程」不能取代「成效」。

工作坊的尾聲,有老師問及:前人一直說「教育講求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和工作坊講求「成效」,有否矛盾?另有老師接著說,既然「求學不是求分數」,是否也不應講求「成效」?老師的問題,其實還令我聯想到那古老相傳的「只問耕耘,不問收穫」。

當場我眼見已經逾時,只能簡單回應。我提出,不同說法的意思,要看針對甚麼而言。講求「成效」,不是輕視「過程」,「過程」也是重要的,我們強調的是不能以「過程」取代「成效」,不能誤以為做過了便算是做到了。

工作坊後,老師的問題仍然縈繞不去,這問題對學習的確至為重要。

過程不能取代成效

將「過程不能取代成效」的道理放諸學習,如以學生學到為目標,便是不應該說:教師教過、學生學過,便假設學生學到,甚至說,教過、學過的過程比學到的結果重要。放諸學校改進計劃也一樣,不能以推動了計劃,便等同有所改進。

比方說,購置平板電腦讓學生學習,成效便理應放眼於學習,目標可以是基礎的以平板電腦如同工具書般查找資料的能力,也可以是較高階的判斷網上得來資訊真偽的資訊素養,但無論如何,成效目標決不應是購置多少具平板電腦。

至於前人所說的「教育講求過程」,針對的是另一問題:不理學生背景或基礎,不理學生付出的努力,只以最後結果來判斷學生的學習成果,甚至推斷其他素質。這是對教育不理解所致,也可說是對學習和成長不理解所致。

我曾教過一名中一學生,交來的習作簿總是邋遢不堪,紙是縐的,角是捲的,這頁有一灘菜汁,那頁又有水迹。都中一了,要求學生交來作業基本整潔,難道不合理嗎?但是,以此標準看這學生交來的作業,又可以判定學生自理能力不足,甚至推斷她對待課業的態度嗎?

其後一次家訪,讓我目睹那擠迫的居住環境,知道下課後該生長期乏人照料,向其年近七旬的姑母了解過後,得悉學生上小學的經歷,我大抵判斷,現在天天回校上課,甚至有家課可交,該生已有望納回正軌,可算有一定進步。至於作業整潔,不是不要求,但那不應成為當時的要求。不是當時,可以是稍後,最後當然又不只是整潔。考量起點、過程的思路,可以視之為一種「發展」(Developmental),而不是只看「判斷(結果)」(Judgemental)的觀點。

從這個意義上,求進、求發展,必先求一個過程和空間,這樣才是「教育」的(Educational)。前人說的「教育講求過程」,大抵是這個意思。然而,重視過程,並不是以過程取代成效,反之,過程給學生怎樣的經歷或機會,即教學設計的關鍵,必須指向一定的成效目標,而不是取代「成效」。

不計結果還是不只計結果?

「教育講求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可說關於教育的金句,之所以如此,和不少學習不能即時見效有關。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確,不要說百年,如果工作的本質需十年才見效,但一年就要交出成績來,顯然是不合理的。如果硬要這樣向種樹的人問責,種樹者可能堅拒,或向問責的人曉以樹木生長之原理,要求把問責日期改到第十年後;但也有種樹者可能屈從,但求滿足問責的要求,甚至揠苗助長、造假交差,也不是沒有聽聞過。

處理公務,似乎不能迴避問責,無論這公務是派信、維持治安,抑或醫療、教育或社會工作。況且,堅拒問責其實也可能成為敷衍塞責的順風車,樹大有枯枝,一些人明明不稱職,卻因期以十年或百年才見效的這種觀點,可以在這中間的時間蒙混過去。風水佬之能「呃你十年八年」,利用就是這種原理。搭順風車蒙混過關對公務的遺害,可謂不小。

屈從、造假固然不對,堅拒過早問責又會成為不稱職者的庇蔭,難道過程和成效之間就必然矛盾,不可調和嗎?以種樹為例,比較合理(而不是折衷或平均)的做法是,向問責者說明樹木生長的歷程,由種子到幼苗再到小莖,何時開花結果,何時開枝散葉,十年樹木的最後成果或者因時間久遠不利問責,那麼,以中間不同生長歷程的階段性成果來接受問責,還是合理的。將十年的歷程分成為若干「階段」,其實也就是「發展」的思維。

這種發展思維,在日常生活其實並不罕見。以烹飪為例,由煮一個方便麵,到炒一碟小菜,均可以觀察過程是否逐步邁向最終結果,但這僅指觀察而言,「治大國若烹小鮮」,過程中的不當干預固然可能好心做壞事,如果問責干擾過程,影響結果,二者權衡,問責便只能看最終成果。

教育(或者說是孩子的成長)有更多這樣的例外。「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固然是給少年孔融的酸葡萄,不過還是有其道理的;「浪子回頭」,年少時犯事累累,後來卻長大成材、回饋社會,也時有所聞。

教師就有更多類似的故事。舊生畢業多年後回校探望,或會感激老師當年的教晦對現在的事業大有啟發;更激動人心的是,在人生轉折點使他們懸崖勒馬的,可能是記起老師的一句話,甚或是想起師長的關懷、舊友的情誼。如此這般,不免讓人明白,教育不能只論朝夕。只論朝夕的話,可能迫得教師只以朝夕見效為務,難做細水長流的事工,更可能因此錯失不少人材,甚或是人。

再推演開去,不能只論朝夕又可能變成不能量度,不能量度又會進化成不能評估,例如,「德育不能評估」,幾成為不少教師的共識。德育是否不能評估(或是否不能教),或者德育應該怎樣評估(或怎樣教),可議處甚多,可以確定的是,「不能只論朝夕」、「不能量度」和「不能評估」三者,其實大有不同。

返求諸本,「不能只論朝夕」其實只說明了量度成效的時間必須恰當,不等如「不論朝夕」;同理,沒有發展思維,容不下足夠過程地「只計結果」,當然不利教育,但這不等如不計結果。「不只計結果」和「不計結果」之間,雖只一字之差,卻也不能含混,因為,含混的一個結果便為「教育只講過程不講結果」提供了哪怕是有誤的理據,如上所述,也為不稱職者提供了乘便車的機會,這種便車,實在浪費了不少教育的、份屬下一代的機會。

成效不離初衷

且以一位中年才認真學習烹飪的書呆子為例。多接觸新事物,多激活腦筋可暫緩腦退化,不少人人到中年都會學一點新東西。

書呆子學烹飪,當然以烹飪書擺滿半個書架開始,教烹飪的電視節目錄影了一系列,影碟也買下不少,甚至一邊看一邊做筆記,準備依樣葫蘆,也方便溫習或快速參考。結果呢?這樣的歷程中,實習經歷不可謂少:可以有蒸不熟而用微波爐補完的大型獅子頭,或有還未端上飯桌就失手掉到地上的蒸魚,或甜得化不開的果醬,也可以有可口好味的蒸蛋……。

煮菜的經驗不少了,雖然菜沒能弄出多少碟,下廚的手藝倒沒多大進境,如此說來,這半年學習烹飪的成效,又該如何評估?

就以以上所舉菜色為例,成效可謂接近零,當然,關於煮食的知識,倒可進帳一點,如果學廚者能反省經歷,對自己,特別是能力的局限和學習的取徑,可望增進了實踐後的認識,然而,這些畢竟不是學習烹飪的初衷,似不宜用來評估成效。至於激活腦筋,既無腦切片的掃瞄圖來直接看清,間接的小測驗也沒做過,成效便無從談起,不過,如果嚐嚐新鮮事物是初衷,雖然不免卑微,倒是實實在在做到了。

思量成效,必須回歸初衷,初衷不明,即目標不清,便沒甚麼成效好談。日常生活也不是事事該談成效的,不談成效的人生有時或會令人羨慕,日中無論做甚麼,都是興之所至、隨遇而安,每事必計成效的生活的確令人繃緊。問題是,這種超然的人生境界,已經未必人皆認同,何況是教育,何況是現代制度裡的學校教育(Schooling)?

何謂「教育」或「學校教育」,不是本文能夠完整回答的,一個撒種的比喻,或可引發思考:有人撒了種子在田後不顧而去,若干時日方回來收成,屆時也許可以看到有些長得不錯,有的長得較困難,有的甚至早已死掉。問題是:在學校裡,我們接受這樣的教育成果嗎?

教育的答案是:教育不只是撒種,而是種田,先研究怎樣預備好適合作物成長的土壤,然後播種或插秧,然後悉心打理,適時施肥,適時灌溉,也要及時除掉害蟲,到了收割時,作物整體都能長成,壞掉的理應屬少數,或有其原因,或無可避免,但整體而言都算長成了,這次種田便完成任務,事後檢討指向的,則是下一步的改進。

基督徒對撒種的比喻可謂耳熟能詳,由此也可引伸至解釋學校教育的本質。

又以考試擬題為例,測驗或考試擬卷的深淺,最好能分出高中低程度的學生,換句話說,學生成績呈常態分佈的考卷,便屬程度適切。這個說法卻撒種之喻大相逕庭,從中又可看出刻意耕耘的重要性。

只撒種不種田的話,根本就無需學校,學校之設,如同種田,是刻意為之的,即使學生自修、自主學習或自選活動,嚴格來說,均是一種有意圖、有目的的經營或安排,這個意圖或目的,可以宏觀至教育宗旨,可以微觀至課堂目標,簡言之,就是評估成效時不能忽略的初衷。

曼陀羅沙畫

藏傳佛教的曼陀羅沙畫,又可聯想到「過程和成效」來,值得再補一筆。

喇嘛專心致志的「畫」出佛國世界,色彩斑爛、精準有緻、豐富象徵,使人讚嘆,聯想無限,彷彿像看出了至高至善的世界,能得賞此畫,夫復何求?不,「嘆為觀止」在此並不適用,因為觀賞以外,還有更多。

沙畫完成後,還有掃毀的儀式,掃畫成沙,卻是儀式,在講求物質成品的眼界內,真箇匪夷所思,但其象徵一切無常,卻又非此過程莫屬。再回溯從頭,喇嘛在製作過程中,必須屏息靜氣、凝神專心,不可稍誤,否則整幅沙畫便毀於一旦;在開始製作之前,更必須有精準的計劃,由輪廓大綱,到各人分工,都必須細膩無瑕;而在計劃以前,喇嘛的訓練,又是怎麼的經歷;能成為喇嘛,又是怎樣的際遇……追源溯本,莫非因緣;大千世界,盡在無常。

由沙至畫,如果用某種方法,把這畫固定下來,放在畫廊、博物館或廟宇,供人欣賞好,只作蒐藏好,確是有所「成」,確是一種產出、成果(output, outcome),可是,再由畫而沙,卻盡歸於無,成果是否又遭抹煞?是的,但只限於前一種意義的成果,而另一種意義的成果,其實早已擁有,例如喇嘛的製作經程,其實不正是一種修煉嗎?這種修煉,會隨掃畫成沙而盡失嗎?製作喇嘛以致於其他人的觀賞,莫非沒有領會?這種領會,又是他人可以奪去的嗎?

有形的成果,或會在一次大火,一次失竊中失去;但無形的成果,也即過程中的得著,是不能失去的。學習,不正也追求這能得不能失的境界嗎?即使因故失憶、因退化失智,仍奪不去那曾經的得著,「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竟又和學習暗合。

「重過程輕結果」中的「結果」,若用時間分,指的是學習過程「後」的結果;若用形態分,指的則是「有形」的結果,而不是連過程「中」的或「無形」的得著也輕。如果連這也輕視,恐怕會無所依泊,在教育的過程中,用心者有如錨的初心,不會無所依泊,反之,「重過程輕結果」很可能成為遁詞,而最大的失,則莫過於學生的光陰。

新教師「埋堆」

最後以一則在新老師導入活動的見聞作結。

新老師的導入課程或活動,也似乎越來越多。一來因為各種組織要及早拉攏新人,壯大自己;二來新手老師入行,困難實在比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而當代步伐,也比從前急得多,好像容不下從錯誤中成長似的。

各種導入活動,的確良莠不齊,如果新手老師問參加哪些較好,實在不易回答。但看主辦團體,有些財力物力都豐厚,甚至有周詳計劃讓年輕人實踐夢想的,於此,不妨想想這雄厚資源何來?多少可確定出於資本家對社會的無私回饋,多少卻又秘而不宣?若天下無免費的午餐,則今天夢想得資金幫忙實踐,其實又由誰付費?差點沒問的,是民脂民膏,或國家前途?

一些資源較緊張的教師組織,也曾邀請過我當一些新手導入班的義務導師,我多選「法律責任」而教,因為那是正規的師訓課程較少或甚至沒有提及的,而因為份屬導師,也曾於其他導師的班列席,可惜,又是一句良莠不齊,讓我在三兩屆後敬謝不敏。

嚇跑我的是傳遞錯誤價值觀,以及傳邊錯誤價值觀而不自知的問題。

不只我親歷,而是也有其他學員鄙夷的,是導以新人「埋堆」的意識。學校教學,固然講求團隊意識,與同儕協作,是教師必備能力之一。可是,協作是專業的,須符合專業原則,講求學習效果,而不是為了團隊本身,簡言之,專業和團隊本不矛盾,若要凸顯主次,則專業是凌駕團隊的。

「埋堆」則更等而下之,一來,那是堆,既非團亦非隊而只是堆,只屬臭味相投,以利聚合的堆,也見過不少。「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不過是區區升級的月薪數千至數萬元差額,已夠作演活《柳子厚墓誌銘》的酬金。

二來,那要埋。俗語選詞之傳神生動,令人叫絕:彷彿要一頭栽進去,毫不反顧,若為仁為義,這「埋」也值得,要是「埋」的是「堆」,則即使不是要幹擦鞋的勾當,起碼也要藏身羊群,隨波逐流,與專業講求衡量判斷,與教育培養獨立人格,皆大異其趣。

當年令我驚訝的,是有新手導入課程的導師,以「埋堆」為首要教條之一,教以即將任教於學校的年輕教師,而這些,又應該視為教師教育的成效嗎?

(2017年初稿,2021年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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