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之抄书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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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o are you, tempting with my own desires?

托马斯沉默的涵义

除了注明的以外,材料和主要论点取自 John Caputo《Heidegger and Aquinas》第 252-256 页的「“Raynalde, non possum”: St. Thomas’ Mystical Life」一节。这是全书最精彩的一节,甚至可以说有那么点燃【1】,后面关于阿奎那哲学的神秘主义成分的分析(全书论题)反而显得比较仓促平淡。


1273 年 12 月 6 号,笔耕不辍的托马斯·阿奎那突然停止了写作。从历史记录上看托马斯几乎是陷入了完全的沉默,直到他的生命结束。鉴于他的生平事迹甚少流传,托马斯生命最后几年的沉默是任何读托马斯的人都难以忽视的一件事。耶鲁的 Denys Turner【2】在他的近年给托马斯写的评传【3】里开辟了「圣人的沉默」(The Silence of the Saint)一章,将托马斯的突然停笔引为一件奇事。托马斯在 1269 到 1273 的十几年间,平均每月有相当于两至三篇中长篇小说的文字产出。1273 年托马斯的大作《神学大全》尚未完成,为什么就此停笔了?是因为常年来的过分工作导致托马斯疲惫不堪吗?是因为他最终感到《神学大全》难以完成吗?是因为他经历了什么神秘(mystical)事件吗?以研究中世纪基督教神秘主义和否定神学【4】见长的 Turner 认为,托马斯辍笔本身就是一个神学命题——《神学大全》的最后一个命题。托马斯是想借此告诉他的读者,所有言说、所有文辞最后的归宿都是沉默,通过圣子的道(Word,verbum,logos),基督徒最终归于圣父的永恒沉默之中——沉默是因为神性本身超出了人类对思考和理解所能做出的任何努力。托马斯的辍笔,使得托马斯一生的说教达于一种「大音希声」【5】的完满(fullness of speech)。

德国的托马斯研究者 Josef Pieper 诠释托马斯的沉默时说,某些特定的意思对于作者来说是自明的,但对于读者来说确远非如此。所以作者如果想要「表达」这种自明的意思,只能付诸沉默。而一个思想者的思想正在于那被表述出来的东西当中所没有表述出来的东西(das im Sagen Ungesagte)。比如海德格尔对柏拉图,乃至于更早期的希腊思想家的解读,正是遵循了这一诠释学的规律。Pieper 甚至下了这样的断语:凡是停留在字里行间而没有读出文字以外的意涵的,都是一种误读【6】。这很难不让人想起庄子在轮扁的寓言里说的,书本上的都是古人的「糟粕」,而古人已经「与其不可传也死矣」。而据说托马斯停笔后对他的个人秘书雷金纳德(Reginald of Piperno)说:「雷金纳德,我不能[继续写作],因为我所写的如今在我看来如同草芥」。看来托马斯恐怕也意识到自己难免要将糟粕留与后人而「与其不可传也死矣」。

上面的这种比附固然有它有趣甚至激动人心的地方,但事实上如果我们听完托马斯所说的,就会觉察出托马斯与轮扁的毕竟不同来。当雷金纳德再次劝告托马斯继续写作时,托马斯说:

在我看来,所有我所写的,相对于我所见的和所揭示给我的,如同草芥。
Omnia, quad scripsi, videntur mihi paleae respectu eorum, quae vidi et revelata sunt mihi.

很明显这里的关键在于「相对于我所见的和所揭示给我的」这个限定语——它强调了托马斯的沉默背后的神学意涵,也揭示了和道家思想的主要区别。

根据现有的记录,托马斯在他死前三个月的那次神秘经历以后唯一的作品,是对《旧约·雅歌》的注释,而《雅歌》则是充满了神秘色彩的诗篇。也就是说托马斯唯一一次对沉默的打破是贡献给了诗歌,而不是别的更加「分析」的作品,这种沉默的打破与神秘的沉默本身似乎并不相矛盾。托马斯在第三次回答雷金纳德时说他历年来所写作的,相对于他所见和所揭示给他的,如同草芥。这里的「见」和「揭示」,同样不是典型的形而上学语言,倒更接近海德格尔所讲的「无蔽」(unconcealment)和「澄明」(clearing,Lichtung)。托马斯给《雅歌》作注解这一举动,更是与晚期海德格尔发挥荷尔德林等人的诗歌相呼应。相比于在一片澄明中解蔽自我的上帝,那沉重的、运行起来犹如一台咯吱作响的机器的逻辑分析的确有如草芥。世人所熟悉的托马斯,是作为「经师」的理性主义的托马斯,而作为圣人的托马斯,则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进入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境界。

上面对托马斯沉默的解说难免会招致一种「过分解读」的谴责,这是完全可以预料的。毕竟从更加理性主义、去神秘化和更「历史」的角度来看,托马斯的停笔完全可以理解成是长期工作导致的健康问题使然,比如 Edmund Colledge 就认为托马斯所经受的完全有可能是脑溢血。这类技术型的解释的确更加合理,尤其是考虑到中世纪天主教封圣之严格,托马斯的门下记述先师行状的时候增饰一些信徒喜闻乐见的神秘故事也不无可能。对于这种显然更容易为现代人接受的观点,我们无法反驳。不过要注意到,托马斯的教内兄弟、门下以及同时代的教会领袖热衷于记述这位生前以严格复杂分析著名的「全能博士」(Doctor communis)的这类神秘事迹,这件事情本身就说明人们认为这位圣师应当不仅是一位学者,还应当是一位圣徒,一位受神眷顾的圣洁的僧侣。神秘事件并不能有损于托马斯的名声,反而是他荣登圣堂的必要经历。这种分析固然不能证明什么,但却能揭示出人们心中所想,甚至是托马斯本人从未道出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必须把托马斯的形而上学置于宗教神秘主义的背景下来解释,这就给出了我们解构(deconstruct)【7】托马斯作品的必要性。

托马斯固然认为他的文字如同草芥,但毕竟这个「如同」是相对于托马斯所受到的启示而言的。托马斯得到了什么启示?据说托马斯在决定停笔之前,上帝对他说:「托马斯,你关于我写的很好。」(Bene scripsisti de me Thoma)——托马斯写得好,也还需要我们读的好。相比于托马斯对上帝的直观,文字固然如同草芥,可是我们却还不能抛弃这种草芥,因为恰恰是人智相对于圣智的缺陷导致了我们对逻辑和分析的依赖,因而我们也就不能不审视托马斯的文字。只是,我们在读托马斯的文字时,同时还必须铭记托马斯的沉默,因为那沉默乃是文字最本真的声音。而没有沉默的文字,才是真正的草芥。

梵蒂冈博物馆一副天花板画,表现托马斯的神秘经历。注意画中的「Bene scripsisti de me Thoma」。



【1】单向历给今天(2019 年 8 月 17 号)所配的格言是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2666》中的一段话,开头一句是:「读书直接与快感联系」。

【2】此人在耶鲁神学院就职以前是剑桥神学院的院长,《剑桥〈神学大全〉指南》的主编。他在剑桥就任院长的就职报告(inaugural lecture)题为《如何做一个无神论者》(How to be an atheist),提出无神论和有神论成相互寄生(mutually parasitical)的关系。Jonathan Miller 在 BBC 纪录片 The Atheism Tapes 里有一集即是专访 Turner,其中有谈到他的就职演讲。

【3】《Thomas Aquinas: A portrait》

【4】Negative/Apophatic Theology

【5】中国的读者可能很难抵御用《老子》来比附否定神学的诱惑,伪狄奥尼索斯(Pseudo-Dionysius)简洁的《否定神学》初读起来宛如《老子》(据说原文很难译,可能因此更像《老子》)。

【6】Heidegger and Aquinas 248–249页。

【7】John Caputo 还是德里达研究者。他的《Deconstruction in a nutshell》(解构概谈)是与德里达做的英文访谈,他还著有《How would Jesus deconstruct?》(耶稣会如何解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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