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丁車厘子
大丁車厘子

有好多DHA

在2018一個傍晚發生的謀殺案

1.

徐秋生開的是tesla的model 3,這個汽車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他首先是一個電動車,所以他很安靜,但是他是一個電動車,所以充電的位置不好找。車是紅色的,他並不喜歡這個顏色,他的老婆堅持要紅色,她說特斯拉紅就是最經典的顏色。經典個屁,徐秋生心想,特斯拉紅就是他爹犯太歲穿的內褲的顏色。

現在是四點五十,一輛紅色的車在三裏屯堵塞的車隊緩緩向前移動著。徐秋生要趕在六點半前回家。他的太太六點半要去上瑜伽課。一般來講,小孩會在六點半到六點五十的區間回家。他必須在她離開家前回去。

車堵得像屎一樣,徐秋生心想,是那種四十三歲女人,便秘,濕熱,黏在馬桶瓷磚上的屎,沖多少次水還黏在上面一兩滴那種屎。北京是沒有不堵的時刻的,在他參加工作之後,應該是九十年代的中段或者尾段,北京就一直是這個屎樣子。冬天的時候,天是屎黃屎黃的,風夾雜著內蒙古的沙向南方吹來。南方,徐秋生嘴裏念念有詞,北京相對於內蒙古來講也是南方,內蒙古相對於俄羅斯來講也是南方,俄羅斯相對於西伯利亞也是南方,世界不存在真正的北方,只有北更北的北方,或者比南方更南的南方。

車移動的速度可以用米來計算。在三分鐘之內,徐秋生的屁股離三分鐘之前他屁股所在的位置向北移動了兩個米。徐秋生並不著急,他知道自己只要過了這一段路就並不會怎麽堵;徐秋生很煩躁,他心裏有一千件事一萬件事堵著,他覺得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2.

李玉仰著她頭顱在路上走著,她穿著一條花裙子,掐腰,低胸,裙擺在腰下面散開,隨著她走路左右晃蕩,大腿若隱若現。李玉長得矮,可她知道自己奶子大,她喜歡穿這種貼身的裙子,走路的時候昂首挺胸,這樣子她看起來腰小胸大,像一個標準的騷貨。李玉並沒有男朋友,她甚至沒有交過男朋友,她還是個處女。但李玉覺得自己長得好看,很快就會有人追求她。

北方沒有她這種姑娘,李玉想,北方人都吃面,吃面養出來的皮膚比她這種嫩嫩白白的差上不少。這不,又有一個人看她,那是個長得還過得去的年輕人,皮膚比較黑,眼神在李玉臉上掃了一下,停留在她的胸上。像是被李玉發現了,不好意思的別過頭。雖然不是李玉喜歡的類型,但是他當男友還是不錯的,李玉看到了他手上拿的jaeger的袋子。

她從優衣庫轉了一圈出來,覺得這裏實在沒有配得上她的衣服,拐進去了一家高檔的小店。保安給她開門,李玉進去的一剎那,保安從上掃視李玉的胸。李玉察覺了他的眼神,惡狠狠的盯了他一眼。臭男人真討厭,李玉對自己說,以後說什麽都不可能跟這樣的臭男人在一起。

從小店出來已經接近下午的尾聲了。北京的白天很長,天還很亮。李玉想起了她第一次來北京的時候天也是灰蒙蒙的亮,那可能是初中學校組織的旅行。李玉可能代表她學校跳舞隊去北京參加比賽。一下飛機,李玉覺得自己可能要凍死在這裏了。她覺得四川的冬天已經很冷了,但是北京的冬天超越了冷,是一種死亡的存在。李玉坐在學校大巴上,看著大廈閃現,消失。那是2013年的冬天,奧運會剛過去五年,李玉對奧運會的記憶是模糊的,她記得煙花,記得那個腳印,李玉不在意,她爸媽在客廳看開幕式,她在房間看中央六臺放的電影。眼前的北京是真實的,它沒有那個大腳丫的煙花,只有灰沈沈的霧霾。但是霧霾裏面站著的大褲衩又是跟電視裏一樣的。那時李玉覺得北京就像一個夢,跟自己家那個小鄉鎮完全不一樣的夢。

李玉沿著馬路邊,昂著頭挺著胸往地鐵口走去。地鐵站很遠,但總比坐公交好。

3.

徐秋生看著前面的車屁股,他看著同一樣事物的時間過於長久以致他現在擡頭望向車天花也能背出前面的車牌號碼。他想抽根煙,一開窗外面的熱浪阻止了他將想法付諸於行動。

“媽的。”徐秋生說。仿佛聽到了他的咒罵,前面的車發動,徐秋生以為有轉機了,也發動了車子。還沒開始動,前面的車停了下來。徐秋生差點迎頭撞上。

“媽的媽的媽的媽的。”徐秋生沒說出來,但他已經煩躁到了極致了。

他向右手邊窗外看去,三裏屯有各式各樣的年輕小妞,他要是在這裏呆久一點,就能看到小妞穿著不害臊的衣服紮堆在三裏屯這兒。隨便開瓶酒就能帶走一個。

徐秋生看著妞們的大長腿,路邊,一個妹子穿著大花小裙子,徐秋生仔細的打量一下那姑娘,他只看到了那姑娘堅挺的奶子,若隱若現的大腿,臉倒沒看清楚。姑娘走遠了,留下了一個背影,屁股也是挺翹,徐秋生感到自己下半身似是也有點挺翹。

徐秋生想著,前面的車開動了,沒等到他來得及反應,旁邊的車已經插了進來。

“媽了個逼的。”徐秋生咒罵。

4.

北京的地鐵是由腋下的味道和頭油的味道組成的。聞到這兩個味道之中的哪一個取決於你的身高。李玉想到了這句話,她為自己的機智感到快樂,默默低下頭笑了一笑。擡頭時,她的後腦勺撞到了一個男人的腋下,她氣不過,男人卻先跟她道歉了。她撇了撇嘴,沒說什麽。

5.

車開出了三裏屯的時候已經五點半多點了。徐秋生有點擔心特斯拉的電池,這個車雖然不吵,也很貴,但是電池的容量是真的讓他難受。一個男人獨自開車的時候能想什麽?徐秋生四十多了,他能想到房子,車子,二十年多年前那群同學都混成什麽鬼樣子,想到他實驗室裏今年新進組的小姑娘,想到什麽時候能評教授的頭銜,想到怎麽樣才能找公司投他實驗室得項目,想到他大女兒最近跟一個小崽子走得很近,想到她小女兒的芭蕾舞課,還有他老婆松弛的肚皮和尖銳的叫聲。

電臺放著相聲,兩個大老爺們不痛不癢的扯著皮。從朱元璋扯到光緒,扯到北京房價,扯到人工智能。“沒勁”,徐秋生想,什麽都沒勁,一切都是屁。在十年前的這個時候北京奧運剛辦完。那時候所有人都籠罩在一種狂歡情緒之中,似乎所有事情都會想著好的方面發展。徐秋生的二女兒那年剛出生,他作為一個臭知識分子也無法逃脫這種舉國亢奮的氛圍,給女兒名字裏加了一個‘鵬’字。十年過去了,除了他爸在多年前給他買的房子以及他自己買的幾套房子翻了好幾倍,他的生活滿意度倒是斷層式下降了好幾倍。他在第一次和自己老婆以外的女人上床的時候沒有內疚,甚至也沒有興奮。他覺得難過,怎麽填都填不滿的空虛。

人活著靠的就是一口氣吊著,他老子在他小時候就這樣跟他說。生活是真沒意思,他老子早早就悟出了真理,在2018年的今天的行駛的轎車上,徐秋生再一次默默對他的父親致敬。這種厭世的心態,從他老子的老子遺傳到了他老子的身上,又傳到了他的身上,世世代代,百年孤獨。徐秋生想到了他的前四十年。

6.

李玉回到了海澱,她住在離五道口不遠的一個小破出租屋。她走路回家會經過華清嘉園,沒事的時候,李玉也喜歡來這一邊閑逛。她姐姐說,那邊住著可多創業的年輕人了,王興就在那裏呆過。王興是誰啊,李玉問,她姐姐回答不上來,說你別管,反正就是個特別有錢的人。完了她補充一句,‘在華清嘉園呆的小夥子說不定哪天就變得特別有錢。’李玉記住了這句話,她時常前來參觀以後就會變得很有錢的小夥子。

一對狗男女從華清嘉園的門口溜了出來。李玉認為那是一對狗男女,因為那個女的長得比她好看,腰比她細,腿也比她長。那個小夥子長得比那個女孩子年輕不少,一直摟著女孩子的肩膀嗅著她頭發的味道,兩人完全黏在了一起。‘狗男女’,李玉想,小男孩長得真不錯,可惜被這個騷女人糟蹋了。那個小夥子說不定以後就是很有錢的總,可惜了,不是我,李玉心想。

李玉一邊走一邊想,怎麽才能夠嫁給一個總。來北京之前,李玉覺得自己準是能住在市中心的,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情是做瑜伽。來了北京之後,她才知道北京的市中心他媽的就是紫禁城。沒有市中心也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北京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麽一回事。北京城裏有好多好多人,她只是裏面一個很不起眼的小角色而已。但即便如此,李玉認為她還是可以透過嫁給一個總完成她每天早上起床做瑜伽的期望。

越走離五道口越遠了, 路也漸漸爛了起來。踩在井蓋上,腳步會隨著井蓋晃動一下。要是踢著路走,除了會發出沙沙的聲音外,沙子還會跑進鞋子裏面。在這一片相對較矮的居民樓裏面,住著李玉和她的姐,還放置著李玉和她姐的所有辦公材料。李玉在樓下的韓國餐廳上夜班,白天在家裏做微商。她不負責做,她只負責幫她姐姐點貨,數數,出貨。

李玉到家樓下了,其實是樓上---他們住在地下室裏。李玉回家放下了包包,換了身衣服。她覺得自己晚上應該吃一個鮑師傅的肉松小貝。

7.

徐秋生回到了家。

8.

肉松小貝賣完了。李玉於是買了兩個蛋黃酥。

9.

徐秋生把女兒交到阿姨手上後他又下了樓。

10.

李玉在路上吃完蛋黃酥後想起她姐讓她買洗衣粉。

11.

徐秋生在五道口和六道口各有一套房子。他們一家現在住在六道口。但事實上徐秋生更喜歡住在五道口。華清嘉園一出去整一條街都是酒吧。晚上隨處能看到俄羅斯人,中東人,韓國人,中國人扶著各式各樣的妹子從Propaganda, Global, Sensation出來。傻逼,徐秋生心想,中國人開的酒吧全他媽都是英文名字。外國人開的酒吧全他媽都是中國名字。即便是這樣,也不妨礙徐秋生在深夜借跑步為名在樓下看脫得差不多的女大學生。

“裏面說不定就有咱學校的。”徐秋生每次看到這些妹子都會這麽想。

現在徐秋生想去華清嘉園的房子看看。從上個學期開始,裏面住著一個他實驗室的的小姑娘。

12.

“李玉!”

李玉走在成府路上,她本該去往沃爾瑪。她回頭看見一個高中同學。

“李玉!”聲音來自李玉的高中卷毛女同學。女同學胖胖的,朝著李玉跑過來的時候手臂上的肉隨著她的腳步抖動。李玉其實不是很認識她。李玉現在痛恨自己在家時換了一套衣服。

“李玉,好巧哇。你咋個也在北京?”女同學開口就是四川話。她身邊跟著一個男孩子。男生穿著一件polo襯衣。土氣,偏矮。

李玉隨便跟女同學寒暄了幾句。女同學說自己在中農大讀書。讓李玉有空的時候過去找她玩。李玉答應著。揮了揮手跟她說了再見。

讀書太傻了,李玉想。她走進去了沃爾瑪,買了一大包汰漬洗衣粉。汰漬也沒什麽不好,除了不是特別好聞。小時候家裏都用汰漬。現在她出來了也應該用汰漬。這是家庭傳統。

排隊結賬時,李玉想起了剛才跟在女同學身邊的男同學。她猜測他們的關系,是同學還是對象。她又想到那個從華清嘉園出來的小夥子。比起女同學的對象,他是很帥很高,在北京也不是特別高,一米八的樣子。李玉想象他脫了衣服會是什麽樣子的,他是不是在床上也喜歡從後面抱住女生聞她的頭發。他會誇那個女孩子的頭發好聞,然後親吻著她的背脊進入她的身體嗎?李玉想象自己是那個女孩,想象那個男孩可能會對那個女孩做的所有事情。總有一天,會有一個男人把自己抱在臂彎裏面親吻,用不同的角度親吻她的唇。李玉想到這裏,下體止不住湧出一股熱流。

13.

小姑娘下體湧出一股熱流,徐秋生剛交待進去了。從床頭抽了兩張紙,隨意在自己雞巴上擦了擦,丟給了女孩。徐秋生坐起身,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他覺得自己不老,但他瘦弱的身軀上面鼓著一個倒大不小的肚子。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喝酒了。也真的需要開始跑步了。

女生在徐秋生背後點燃了一根煙。徐秋生聽到打火機的聲音,轉過身把她手上的煙給打掉了。“小姑娘家家別學人瞎逼抽煙。”他頓了頓,“熏到老子房子了。”

從小區出來。徐秋生覺得雙腿有點打顫。他覺得自己應該去超市隨便買點什麽。他開始往西走。

14.

李玉從超市出來後,仔細想想自己確實沒有什麽事情要做了。她開始往東邊走。在她的前二十年人生是不存在東南西北的概念的。到了北方要入鄉隨俗。她第一次聽到人講東南西北是在北京。她第一次吃到肉夾饃在北京。她第一次看到一群韓國人也是在北京。

她上班的地方每晚上都會來一波或者數波韓國人。韓國人一個人的時候很安靜,並且有禮貌。喝醉酒的韓國人是成群結隊的。李玉覺得韓國人反倒很像東北人,跟電視裏面的差太遠了。

前面又有一群韓國人,李玉猜想他們應該是附近大學的留學生。他們吵吵鬧鬧,李玉聽不懂他們講什麽,只覺得他們聒噪。突然,那群韓國人在李玉身前停住了腳步。李玉低頭玩手機,差點撞上前面一個女孩子。她覺得自己今天倒黴,偌大的北京,今天居然讓她撞上了兩個人。她不知道應該怎麽跟一個外國人道歉。她擡起頭,看了那個女孩一眼想要從旁邊走過。她看到了一個男的拿著砍刀一下一下的砍另外一個男的。血液從他身體裏濺出來,血飛行的距離很遠。

李玉嚇住了。

15.

徐秋生看到一輛悍馬停在路邊。

徐秋生看到了從裏面鉆出來一個打赤膊的男人。

徐秋生看到男人從後備箱拿了一把刀出來。

徐秋生看到男人進去一家汽修店,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跑了出來。

徐秋生看到男人跑了幾米摔倒在地上。肉體和地面撞擊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徐秋生看到赤膊男人在摔倒的人頭上補了幾刀。

徐秋生看到自己褲子上全是血。

徐秋生認為自己在下一秒可能也會死去。

16.

李玉不想死,李玉跑不動了。李玉其實一步都沒有跑過。韓國學生已經朝著反方向跑光了。但沒有人拉著她跑。她仿佛看到那個死掉的男人看了她一眼。李玉閉上了眼睛,她不敢看刀從她眼前落下的瞬間。她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她甚至沒有談過一場戀愛。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媽媽牽著她的手帶她去趕集的路上她看到的兩個打架的男人。他們一個拿著刀,一個拿著不可思議長度的竹竿。兩個人的脖子上都流著血。李玉扯她媽媽的手,“血血!血血!”年幼的李玉說。

她想起了八歲的夏天她和她的表叔在後院裏面抓竹子蟲。他們抓到了竹子蟲,表叔用長簽穿過竹子蟲的身體,送給了李玉。李玉蹲在客廳的地板上,握著長簽的尾端控制竹子蟲走路的方向。竹子蟲走沒幾步,李玉便會扯著竹簽讓蟲子離地。離地的一瞬間,竹子蟲腳上的勾會扯住地板。李玉需要用一點力氣才能把竹子蟲拔上來。這樣做,竹子蟲的腳和地板發出一種如膠水粘合的兩端分開的聲音。李玉喜歡那個聲音。她樂此不疲的從白天玩到了太陽變成橘色。

此時北京的太陽也是橘色的。橘色的太陽代表著明天要下雨了。洗衣粉還沒有帶回去,帶回去也洗不了衣服了。

從她閉眼到重新睜開眼李玉覺得自己已經過了一輩子了。她睜開眼,砍人的男人已經坐上車,跑了。

她看到了正在抽搐的屍體,對面一褲子血的男人。

17.

徐秋生看到了離自己十米的女孩。女孩閉上了眼,又睜開了眼。在橘色的陽光下,徐秋生可以聽到躺在地上的肉體有頻率的抽動,他甚至感受到看到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和蟲豸。但他看不清女孩的肉體,不過徐秋生可以清晰的看到女孩閉上眼時她睫毛在她的下眼簾制造的一片小陰影。她睜開眼時,徐秋生看到那個女孩的眼珠子在夕陽下變成了幾乎是淺咖啡色的一種顏色。女孩怔怔的站著。在他倆之間,橫著一具血肉模糊的,抽搐的肉體。死亡與少女的畫面過於超現實,以致徐秋生認為,在他活著的四十多年裏面,他從來都沒有看過這樣一個美麗的畫面。在這個瞬間裏,美麗與美學無關。美麗是一種純粹的美麗。美麗讓徐秋生膽顫心驚。女孩除了純潔一無所有。世間一千個一萬個一億個詞匯以不同語言寫成也無法描述這個純潔的存在。徐秋生感覺到身體裏面的腎上腺素的後勁從腦子蔓延到四肢。在劫後余生的時刻,他覺得自己被純潔扼殺了。

女孩眨巴眨巴眼,往右邊動了動脖子,像小鹿一樣朝著徐秋生跑來。徐秋生看著女孩漸漸放大的面容,莫名其妙感到如鯁在喉。徐秋生張了張嘴,喉嚨深處發出了微不可聞的聲音。女孩徑直跑過徐秋生,往他後面跑去,消失在了街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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